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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聚来忙回道:「确实、确实,这我可绝无异议。」

  随即,大人们笑得更响,层层叠叠的。

  在那浑厚震耳的笑声掩饰下,那湖绿色的纤影忽地跨大步伐,两阶当作一阶,轻快地走出议事楼。

  若她凤祥兰当真听话,确实是个温驯婉约的小姑娘家,便该二话不说往学堂里去。

  可是此时,她莲足一转,偏偏来到中庭角落的那棵青松底下。

  她仰头探了探,彷佛被某件有趣的玩意儿吸引,跟着,细瘦的臂膀竟抱住犹带湿气的松干,也不怕弄污了一身新衫,双腿蹭着便要往上攀爬。

  她力气不足,又不懂得运用巧劲,每爬上一小节,人就往下滑,来来回回的,渗出一额香汗,小手都磨出红痕了。

  「嘶……好痛呵……」不知第几次跌坐在地,她低声抽气,摊开发红的掌心瞅着,对着伤处轻轻吹气,又不死心地爬了起来,准备再试一次。

  「妳干什么?」

  蓦然间,紫靴踏地,那少年郎由团团翠碧中飞身而下,揪住那湖绿色的衣领,将凤祥兰黏贴在松干上的小小身子硬拎下来。

  她呀,呵……没想干啥儿呀,仅是跟自己对赌,猜他会不会现身。

  自然,她这回可赌赢了。

  睁着如泓眼眸,凤祥兰定定望着那张轮廓极深的峻脸,略带童音的柔嗓渗进愕然……

  「永劲!你……你怎地从树上飞下来啦?你藏在那儿很久了吗?我没瞧见你呀!」

  他的确藏在枝桠团翠间好一段时候了,那里较议事楼还高,视野开阔,可远眺城外运河景致,大雨过后,还漫着好闻的松香,很适合一个人静静窝着,天马行空地作着远行的梦。

  只是,后来年宗远将海宁凤家的贵客迎到议事楼来,他并未及时离去,倒把长辈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跟着,又从松针缝间瞄到这小姑娘在树底下张望、磨蹭着,也不知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勾当。

  年永劲松开五指的力道,凤祥兰一站妥,忙理着自个儿的衣襟,扬高的鹅蛋脸尚不及他的宽胸。

  「不往学堂去,妳到底想干什么?」他不答反问,颇有责备意味。

  两人虽属同辈,但他长她八岁,身高又是天差地远的,在他眼里,凤祥兰就仅是一个小小女娃儿,是稚幼、不懂世事,甚至是不知民间疾苦的。

  凤祥兰对他冷厉的模样不以为意,唇软软一牵,道:「我想瞧瞧那窝云鹊儿,我知道牠们就在上头呀,前些时候,一只雏鸟不小心掉下来啦,恰好落在负责洒扫的毛小哥头上,他费了番力气才把牠送回去,这几日又是下雨、又是打雷的,我怕牠们吓着了。」

  年永劲厉眉陡挑。「所以妳打算徒手攀爬,想上去瞧个究竟?」

  凤祥兰拭去秀额上的薄汗,笑咪咪的,心里偏生不懂……

  少年桀骜不驯的脸庞遗传到他那胡人母亲的浓眉大眼、宽额麦肤,鼻梁虽是挺俊,鼻尖却带了点鹰勾,他微卷的黑发在日阳不会泛出宝蓝光泽,梳作一髻时,总有几缕特别淘气,硬是散在耳边。这样的他,算是好看的吧?可……为什么动不动就爱拧着眉心?抿着紫唇?细瞇着眼?

  实在不懂。她在内心叹了声。

  年永劲居高临下瞪着她,唇嘲讽地牵了牵。「妳不会找人帮忙吗?妳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年家人怎么都要允妳的。」

  她无辜地咬咬唇,似乎没注意到他的语气,伸出嫩指开始细数……

  「唔……可是能找谁帮忙呢?几位伯伯和叔叔们在议事楼里谈着正事,自然不成的;咏霞、咏菁、永睿还有其它人全在学堂那边;永丰和永昌被三叔公唤去核对年家一整年的帐目,忙得根本无暇回大厅用膳;永泽和永春昨儿个跟着采药队上山了;永澜他……他伤得好重,没能帮我,不过不打紧,我想……那窝子云鹊,我还是有法子瞧到的。」

  说实话,他讨厌她的眸子。

  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儿不该有那样的眼瞳,清幽幽的像两潭深泓。

  她笑时,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荡漾。

  当她专注地凝视着你,那黑瞳如玉,光彩温润,却一样教人猜不出其中的意味。

  他讨厌那对眼眸。

  也不怕伤她自尊,年永劲挟着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恶意,狠嗤了声……

  「等妳蹭到上头,那些鸟早死绝了,窝也烂透了。」

  凤祥兰一怔,随即笑出声来,却柔软地道:「不会的,永劲,不会的……春夏时候,牠们飞来这儿筑巢孵卵,等雏鸟长大了、翅膀硬了,牠们会飞回南方,可明年时节一暖,又要飞回来,我是知道的。」好些年过去,她在这大宅院里成长,年岁虽小,却善于观察,许多事自能了然于心。

  「牠们会一代传着一代,不会断的,就如同……如同年家这样,老太爷把『年家太极』的重担丢给五爷爷,五爷爷担了好些年头,累了,想享享清福,又把重担交给三伯伯……」「三伯伯」指的正是年宗远,她凤眸轻眨,嗓音好轻……

  「若有一天,三伯伯也觉得累了、倦了,想把担子卸下来好好休息,永劲……那就得换你承接掌门的位子了,一代传一代呀,怎可能断绝?」

  「妳胡说什么?」年永劲闻言一惊,深邃的大眼又瞇成细缝,讶异那样的言语竟会从她口中吐出。

  随即,他定了定心神,记起眼前仅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儿,童言无忌,他毋需过分在意。

  「我说错话了吗?」鹅蛋脸容罩着无辜,她神色自然,彷佛那些话全是无意间流泄出来,是这么理所当然。

  年永劲原要拋开这个话题,可思绪一转,心想,若她当着旁人的面也来这么一段,不知要引起怎样的风波?

  峻容更沉,他目光紧逼着她。「刚才那些话,不准妳再对谁提起。」

  「为什么?你不接掌门的位子吗?」她天真地问。

  他口气更坏,恶狠狠的:「我没那么苦命!」

  「你……你怎么这么说?当上『年家太极』的掌门人,可不威风吗?」

  「我不希罕。」他只想学他那对不负责任的爹娘,不管开封的一切,潇洒走遍大江南北、高山原野,然后扬帆海上,遨游五湖四海。

  他想,他是怨他们的。既是视他为累赘,又为何生下他?这样的父母,有与没有皆是一般。

  他们不带他走,无所谓,他已能自立。

  「那掌门之位,谁希罕谁当去,我没瞧在眼里。」他双瞳神俊,窜着火苗。「我不会永远待在这里。」

  凤祥兰心中一震,吶吶地问:「……你不待在这儿,要往哪里去呢?」

  「我哪里都能去。」他口气粗粗鲁鲁的,「我要去看山、看海,走踏江湖。」

  「可是……可是你不是已经在『走踏江湖』了吗?」稚气未脱的嫩脸净是不解。「三伯伯常把你和永春带在身边,不是往两湖拜会某些极有威望的人士,便是北上京城办事,去年春,你还随着三伯伯到山东见识了所谓的武林大会,你已经在『走踏江湖』了,不是吗?」

  他冷哼一声。「那不一样。我要独自闯荡,不靠『年家太极』的名号,总有那么一天,走得比谁都远。」

  凤祥兰瞬也不瞬地凝眸。

  胸中荡漾的情愫,她尚不能解,却是眩惑于他此刻的神情,感受了他压抑在体内的骚动。

  半晌,她忽地问:「永劲,你是要去寻你的爹和娘吗?」

  他浓眉纠结。「寻他们做什么?我走我自个儿的路。这样的爹娘,有等于没有。」

  「不是的,永劲,不是这样子的……」她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系在两团发髻上的缎带亦跟着摆晃……

  「你爹娘到好远的地方去,留你一个在这儿,可他们还是会回来瞧你的,见你长成大人,功夫和学问也越来越好,他们便安心了,我想……你终究胜过我的,你还有爹爹和阿娘把你放在心上,我打小就没见过爹娘,想梦见他们,却总想象不出他们该有的模样……」

  闻言,原带着嘲讽的唇蓦地拉成一线,他不出声,黝深瞳底忽明忽灭,静瞪住她,那眼神凌厉得吓人,似要将她看穿。

  沉静了会儿,女儿家的柔声难掩委屈地问:「永劲……你、你生气了是不?」凤祥兰有些受伤地眨眼,雾光迅速在眸底集结,怯生生又问:「你怎地不开心?是我惹得你心里不畅快吗?你、你……我明白了,你总是讨厌我的……」

  他峻目一瞇,粗鲁地丢出话:「我没有。」

  有。

  他明明讨厌她,尤其是那对眸子,但此时此刻,却不懂自己为何要否认,彷佛不如此为之,见那张娇兰般的脸容一片伤心,他更是厌烦。

  「可你对我好凶,总一脸不耐烦。」

  他深吸了口气,再次申明:「我没有。」

  「真的?」她吸吸鼻子。

  「当然。」

  忽地,凤祥兰破涕为笑,双颊轻红。「谢谢你,永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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