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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

  「姊姊,有人瞧妳。」

  随着马蹄踏近,孩子们的嬉闹声渐渐平息,全睁大眼睛盯着那匹杂花大马,以及马背上面无表情的高大男子。

  此时,遨游云天的两只风筝飘啊飘的,越飘越低,孩子们忘了操控,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栽落下来。

  凤祥兰无声叹息。

  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呀,就算恼着她、怒着她,也犯不着在孩子面前板着一张脸,双目瞬也不瞬,几要在她身上灼出两个透明窟窿。

  她迷蒙的双眸视而不见般的掠过他,彷佛正侧耳倾听,待要掀唇,那匹杂花骏马忽地垂下颈,湿润的鼻轻顶着她的肩和颊,还边甩着大马头、边喷出鼻息。

  她先是一怔,忽地笑出声来。

  「小花?!呵呵呵……别闹了,好、好痒……呵呵呵……」

  小花……

  听见自个儿的大宛名驹被起了这个名字,还一用便是三年,年永劲浓眉一挑,下颚线条绷得更紧,着实不懂当初自己是哪条思路出了差错,在这匹马买进年家的那一日,竟答应让她「看」马,而她所谓的「看」,便是用双手抚触马匹,探索着牠的头、牠的颈,梳弄着美丽的鬃毛,还俯在马耳朵旁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然后一下又一下地轻抚马背。

  他记得那时她小脸上展露的欣喜,揽着马颈,笑唇如樱--

  「永劲,牠的毛好柔、好软,你摸摸,真的好软,牠长得真好……」

  「牠的毛色黄褐相混,东一小块、西一大块的,并不美丽。」他存心泼她冷水似的。

  她并不在意,笑涡更深。「那么……我要喊牠小花,永劲,你说好不?」

  当初,他为什么没反对?为什么不作声?任着自己的爱驹受这等「侮辱」?

  此际,凤祥兰一双玉手抚着挨近的马颊,亲昵地轻蹭。

  「你怎地来啦?」

  大马自然没能答话,只顾着喷气,马背上的男子却是冷语反问--

  「那妳又怎地来此?」澄阳镇捐粮救灾之事,原由咏霞照看便可,他今日却特意抽空来了一趟,或者下意识当中,他便隐约猜出,这姑娘绝不会乖顺地留在大宅里,将他的话听进耳中。

  凤祥兰并未显出惊愕神色,毕竟这匹杂花大马是年永劲的爱驹,「年家太极」里众所皆知,既然花马在此,来者何人自然再清楚不过,若装出讶异模样,段数未免太低,不足以取信于人。

  她循声抬头,眸光未能与他相接。「你能来,就不允旁人来吗?」声音纵使平静,却已漫出倔味。

  年永劲下马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瞪着。

  双目失明就有这等好处,瞪且由着他瞪,反正不痛不痒,她瞧不见。

  「旁人能来,妳自然不准。」他丢落的话,字字如冰雹般砸人。

  「就……就因为我是瞎子,瞧不见,所以便比旁人矮上一等吗?」

  「妳--」他绝非此意,但每每尝试与她说理,到得最后,总莫名其妙地被扭曲了,教他也难说清。

  凤祥兰雪颜沉凝,盯着他长衫下襬和紫靴上的黄泥。

  她明白他忙,去年秋汛严重,黄河发大水淹入开封城,百姓尚不及喘息,今年秋又教洪水冲走城外农地的作物,他以「年家太极」在开封、甚至是在江湖上的名望和地位,加紧脚步想迫使地方官府尽快拟出防汛之法,并彻底施行。

  她懂得他辛苦,也心疼他连日在外操劳,为水患之事奔波,却还是忍不住气恼他出口冷峻,不露一点温情。

  她想,她猜测得出他的意思--

  他呵……虽未正式接掌「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却已习惯将年家的一切大小事务瞧成自个儿的责任,就连她也一般,真怕她出了年家大门,手无缚鸡之力兼之眼疾缠身,便寻不着回来的路似的,殊不知她虽如清兰柔态,性情却较他所想的还要坚强、还要错综复杂。

  他呵……只要一句关怀言语便能敦她眉开眼笑,他不说,偏要用强硬的语气来命令她、指责她吗?

  胸口明显起伏着,她咬咬唇,也学起他冷然的语调--

  「我出来便是出来,不干咏霞她们的事,是我自个儿把绿袖支开,偷溜上马车的,她们半点也不知情,你……你要怪,怪我一个便好,谁教我冲撞了你,没把你年家大爷的话当作一回事,你要罚……我、我让你罚,大不了,教你赶出年家大门而已。」

  年永劲敦她抢白一番,峻厉五官沉得更加难看,薄唇掀动,喉结颤蠕,竟不知该说什么才恰当。

  这姑娘从来不曾惧怕过他,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可他天生冷峻,要他说一句软话,只怕刀架在颈上也难从。

  兀自僵持下,他盯着她的发旋,她「瞅」着他的衫襬,两人没都出声,忽地,适才跑过来通风报信的小女娃眼珠溜了溜,瘪了瘪嘴,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小女娃这一「吊嗓」,坡顶上七、八个孩童吓得全往下头冲,跑得比风还快,两只风筝也给忘在草坡上了。

  凤祥兰一惊,忙摸索着将小女娃揽进怀里,柔声安抚着:「乖,别哭呀,姊姊在这儿,妳好乖的,别怕、别哭……没事的……」

  年永劲同样错愕,一张峻容却摆不出第二种表情,只定定地望着那对小人儿。

  那小女娃从凤祥兰怀里偷觑了他一眼,怯生生的,两泡泪跟着又溢出眼眶,颇有扩大「灾情」的打算。

  年永劲粗喘一声,没察觉自己正不争气地倒退一步。

  该死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尚斟酌不出个所以然,就见凤祥兰螓首一抬,朝着他的方向道--

  「你……都是你啦,瞧,把孩子吓成这模样!你凶我一个便是,何必迁怒旁人?这孩子惹着你了吗?不分青红皂白便凶人,你、你你就是狠心!」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年永劲额角青筋微现,气息渐重,见她将小女娃紧护在怀里,又哄又亲的,彷佛他真如她所指责的,是道地的凶神恶煞,大坏人一个。

  想掉头走人,来个眼不见为净,偏生放不下她,这里毕竟不是年家大宅,不是她熟悉的院落廊道。

  咬咬牙,他跨前一大步,在凤祥兰还搞不清他的意图时,一双大掌已从她怀里「挖」走小女娃,直接摆在马背上。

  「你、你你--」话不及问出,凤祥兰小口微张,下一刻,他回头挟起她的腰身,将她也一并丢上马背,让她坐在小女娃身后。

  随即,他翻身上马,探臂抓住皮缰,将一大一小两个人儿护在前头。

  「永劲……」

  「坐好。」他丢下一句,腾出一臂将怔得忘记掉泪的小女娃揽进凤祥兰怀里,避无可避地,也连带将凤祥兰柔软的身躯拥近自己。

  「啊?!」她轻呼了声,反射性地抱住小女娃,又反射性往他胸腔贴靠。

  杂花大马四蹄轻快,加上又是下坡路段,眨眼间已回到众人聚集之所。

  那几个从坡顶上吓得落荒而逃的孩子,八成已对大人们讲述过发生的事,就见大伙儿的视线全黏在他们身上,几个不识得年家大爷的澄阳镇镇民,还满是戒备地望着年永劲。

  此时,年咏霞步了过去,唇边的笑别具意味,冲着年永劲道:「还好,你没把祥兰儿弄哭。」

  凤祥兰脸容微赭,尚未启口,怀里的小女娃又被年永劲给拎走了。

  将那小女娃交给年咏霞,他没理会族妹话中的调侃,轻扯马缰,声音持平--

  「这儿的事就拜托妳了,上段的河道已全数清理疏通,明日若是大晴,便可撤除此处的帐篷和板屋,回澄阳镇去。」

  年咏霞点点头。「那就表示秋汛已过,可以着手清理家园啦。」

  他面无表情地应了声,跟着扯动缰绳,问也不问一句,便在众目睽睽下挟走那瞎眼姑娘。这行径虽与强盗掳人相差不远,可望着杂花大马渐行渐远的背影,年家三位姑娘妳瞧着我、我觑着妳,可没谁敢追上去要他「留人再走」。

  幽幽叹息在方寸间散漫开来,短短时间,凤祥兰一颗心经历了好几个转折--

  由原先的恼怒、幽怨、赌气,然后是错愕、不解,到得最后,却是一阵软热,也徒留这一阵软热,迅雷不及掩耳又无声无息地窜向她的四肢百骸,就算有怒、有怨,这一时分,恐怕也全消融殆尽了。

  唉,她就在他的臂弯里呵……

  马匹轻快扬蹄,将她一次又一次轻轻撞进他的胸膛,去听那强而有力的心跳,顺其自然的,她藕臂移向他的腰,先是扯着他的衣衫,又趁着一次颠簸,索性将他抱住,十指在他腰后交握。

  他身躯明显一僵,却是不动声色,仍稳健地策着跨下骏马。

  凤祥兰忍不住轻颤,心田翻涌着、滚烫着、腾嚣着。

  此时此刻,她多想抬起眼睫,光明正大地凝视他,去瞧清那藏在冷峻背后的深邃情绪,去仔细描绘出那对深眸中若有似无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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