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深吸一口气,拾起一节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写字。
“抱歉,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有人失足溺水。”
他看着她怯弱弱的在泥地上写字,秀气的字迹依旧整齐,他想起五岁那年的飞雪,他握着她的手教她临帖写字,先学他的名字,再学她的名字,那时候他清楚的知道,这个甜甜的、爱笑的女孩,将用她的小手摆弄他的一生。
他冲动的握她的手,就像以前他们常做的一样,他握着她柔软的小手,一笔一画的教她写字,教她写“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当时的飞雪年纪太小,无法体会其中所含的深情,而等到她大到能理解词中的含意之时,她的裎哥哥却已恨她入骨!
这斩不断理更乱的情愫,还令他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飞雪大受感动,不管他现在对她多么的暴躁粗鲁,不管他表现的多么冷酷无情,她永远都相信有一个真心脆弱的他,锁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孤单的在等待救赎。
她仰着头看他,唇边带着欣喜的笑容,她眼底的那种怜悯深深的刺伤他。
她的手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飞快的放开她,为自己的冲动和软弱懊悔不已。
他低低的发出一声诅咒,转身就走。他必须清楚的记得他痛恨她的理由,否则他曾被她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给诱惑。
他该清楚记得他恨她的。
飞雪幽幽的看着他的背影,这些日子以来,她看见最多的就是他的背影了,那萧索、冷清的背影,带着刻意摆出来的冷漠和无情,每每让她心碎不已。
她的裎哥哥不只恨她,也恨自己,其实……他不需要这样折磨自己的。
她愣愣的出了一会神,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地上随手写了一首诗,她用脚轻轻的抹去,拾起掉落的花锄,浑身兀自滴着水,一步步的往花圃走过去。
一个人影很快从假山后绕出来,他神色凝重的走到刚刚飞雪伫立的地方,虽然泥土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辨认得出来——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徇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李非云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开始觉得让飞雪留在将军府里,或许是个烂透的主意。
“你早就认识万焐裎对吗?”
李非云背着手,在飞雪的屋子里踱步,摇曳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看起来显得有些失落。
飞雪安静的坐着,今天太子带了一名御医来看她,当时她就觉得他的眼里藏着一些疑问,似乎有话想说,果然御医一走,他就提出问题。
“飞雪,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然喜欢你,但也没下流到要趁人之危。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我?”
“你对我的恩情我真的非常感激,我愿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可是我不要你感激我。”李非云懊恼的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妻子。”
飞雪惊慌的看了他一眼,飞快的写下,“我配不上你!柳飞雪何德何能,实在不敢高攀。”
“你不是配不上我,而是你心里有一个人,这个人让你‘波澜誓不起,妾心如井水’!”
他遇过的女子何其多,虽未正式立妃,但是侍妾却也不在少数,但从没有一个像飞雪一样,这么的使他震撼!
她的清灵雅致、楚楚动人,她那双黑眸那样的深邃而晶亮,是那样的盈盈然得令人心醉神驰。
比她还美艳的女子多的是,但她们都没有那样一双动人心魄的眸子。
几乎是在她卖身葬父的那条街上,当她用那充满哀威和无助的眼神看着他时,他的心就被她所掳获了。
他们在林中初遇之时,她还有些笑容,但是来到京城的这一路上,他没见到她笑过,她总是心事重重而眉头深锁,他一直以为她是因为丧父之故,现在看来只怕并不单纯。
“是的。”飞雪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带点酸楚而可怜兮兮的,“的确有个人,他让我为他波澜誓不起,妄心如井水。”
“而那人是万焐裎,而你是他的妻子。”他慢慢的将所有的线索拼凑起来,终于明白这个事实。飞雪是万焐裎抛弃十二年的妻子,而她居然还死心塌地的说永不变心?
万焐裎的过去他略知一二,他知道他的妻子是父亲为他做主娶的,他知道万焐裎对她毫无感情,否则也不会离家多年,并为了迎娶公主而休妻。
“他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他是个混帐东西,居然这样对你!”
他有的,他对她还有感情的,只是被仇恨给蒙蔽,他若对她毫无感情,也就不会有痛苦了!
“太子,我求你别再追问这件事,你不了解他的痛苦。”
“我是不了解也不想了解!飞雪,你跟我回宫吧,让我照顾你。”他早该这么做了,他应该不顾一切的带她回宫才对。
“别逼我,太子,我不会进宫的。”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你就是要待在他的身边就是了,就算他弃你如敝屐?”
“是你将我送进将军府的。”飞雪坚定的写着,“我可以离开这里,但别逼我进宫。”
他摇摇头,“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你的心不在我身上,强摘的瓜不甜这道理我还明白。”
她感激的看着他,“除了谢谢还是谢谢。”
他苦笑道:“别谢得那么早,我还不打算放弃,至少,给我一个机会,或许有一天我会取代他在你心里的地位。”
会有那么一天吗?她会将裎哥哥的身影完全赶出脑海,接受别的男人,成为别人的妻子吗?
不会的!她知道的,或许她到死都还抱着对他的深情念念不忘。
他们彻夜笔谈,谈了过去的悲剧、谈了她的无奈、谈了万焐裎的痛苦,谈到曙光悄悄的从窗缝中溜进来,李非云才对一切恍然大悟,更加心疼飞雪所受的委屈。
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但却被折磨得最深。
如果她肯给他机会,他绝对不会让她再掉一滴眼泪,再悲伤另一个十二年。
他会疼惜她、呵护她。万焐裎对自己所拥有的实在太不珍惜了,他不配拥有这么美好而善良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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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没必要生气!
李非云在柳飞雪房里过了一夜,那关他什么事?
只是他无法容忍他们居然在他的宅邸里卿卿我我,缠绵了一个晚上。
柳飞雪果然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他不该让她独居的,只是李非云也太不避讳了,居然如此堂而皇之的出入,一点都不把他这个主人放在眼里。
将军府变成了他金屋藏娇的好地点,简直是可恶透顶!
他不需要为了这件事感到焦躁不安,也不需要为了这件事影响他的心情。
但是,飞雪的影子却那样的清晰,他痛恨她的不知检点,也痛恨自己的坏心情。
他从马厩里骑了他的爱马黑云出府,此刻只有纵情的狂奔才能够放松他紧绷的神经。
耳边呼啸的风不断,他飞快的往山野急驰,他尽量不让自己去多想,虽然脑里来来回回盘旋着都是同一个身影,但他拒绝承认他依然深爱柳飞雪的事实。
一只跳跃的白兔毫无预警的从他面前闪过,他猛然拉起缰绳,急驰中的马匹受惊的立了起来嘶鸣几声,将他给抛出去。
他重重的落了地,剧烈的撞击马上让他昏过去。
依稀仿佛之中,他回到春暖花开的暖雪阁,扎着两根小辫子的飞雪,委委屈屈的咳着手指头,细声细气的念着,“不向东家久,蔷薇几度花;白云……白云!”她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他手里拿着一根戒尺,不断的在手上拍打着,“白云怎么样呀?”
她眨眨大眼睛,甜甜的、有点赖皮的说:“我忘了。”
“白云还自散。”他提示她一句。
“白云还自散,明月……明月……”她更无辜的看着他,“我又忘了。”
他脸一板,装作严肃的样子,“手伸出来!”
飞雪委屈的伸出白嫩的手,她太笨了,连一首诗都背不好,难怪裎哥哥生气。
他捉住她的手,轻轻的吻了一下,“明月落谁家。”
背不出明月落谁家无所谓,重要的是飞雪落万家呀!
才七岁的飞雪已经懵懵懂懂的,知道裎哥哥对自己特别爱护,她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会成为裎哥哥的妻子,她迫不及待的想快点长大,成为裎哥哥的妻子。
那年万焐裎才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却有着早熟的柔情,他看飞雪的眼光是充满感情而怜惜万分的。
“哇!”飞雪开心的喊了一声,甩脱两人相握的手,奔到窗边去。
“裎哥哥!你看,是纸鸢!”
不知道是谁,在起风的日子里放起纸鸢,这下飞雪更是无心念书了,她欣羡的眼睛在发亮,细嫩的脸庞因兴奋而晕红。
“想放吗?”
飞雪抬头看着天空里盘旋的各式纸鸢,有一个彩凤图样的似乎脱了线,摇摇晃晃的坠下来,孤单的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