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渔人的帮手──一个年约二十来岁、驼背而高大的年轻人──时,她不禁一阵释然。他坐在一张柳条椅上,旁边是一些箱子,最上面绑着一张摇椅。他的在场意味着孩子不是一个人。她踮起脚尖打量着车内各角落,心想那孩子一定吓坏了。「提文人呢?」
那帮手没回答,她看向他。他正偏着大大的头,以那种生就脑筋有问题的人孩子般的眼睛打量着她,而且其中有着恐惧。她微笑并试着更慢更平静地再问一次:「提文在哪里?」
他没说话。
「小家伙?」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问道。「小男孩?」
「夫人,」渔人上前一步,一手指着那帮手。「他就是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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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力骑着种马疾驰,心中第几百次地纳闷着庄园里会发生什么紧急事故。他妻子捎来的信足以使他一路快马加鞭,只是他不确定是要往家的方向,还是逃离它愈远愈好。他想象着各种可能正在等着他的灾难──跳舞的雕像、满天飞的各种东西、坏了又自己修好的钟等等,心里更形恐慌起来。天杀的,万一她打喷嚏打出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来呢?万一她真的使某人口吐青蛙了呢?他的前额冒出汗珠,他骑得更快了。
他诅咒那使他借故到桑莫山区打猎逃避的愚蠢及软弱。人是不能逃开责任的。他没多久便明白他无法躲避命定的事实:他娶了一个能用魔法控制他的女人,而他完全无法保护自己。她随时可以像在伦敦最后一晚那样生气,手一挥他便会在天杀的房间里四处飞。他,贝尔摩公爵,已失去了控制权。彻底地。
他想扭断她的颈子,真的;他想要时光倒流并改变一切;他想命令她表现出她该有而非现在的样子。
她现在的样子
他对这念头沉吟片刻。她是个苏格兰女巫,这是任何人都很难加以改变的事实。是的,她或许不能改变,但他可以教她如何控制。要说有什么是他专精的,那就是控制了,而且若没学会控制他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快乐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但他将之逐开。或许他是在缘木求鱼,希望她改变并符合他的要求。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真要她是那个样子。她无法改变她是她,正如他无法改变自己对她的感觉一样,而其实这才是真正困扰着他的。他,一个训练自己不要有任何感觉并引以为傲的男人,竟然对她有某种强烈的感觉。
一个影像突然掠过他的脑海:喜儿仰头崇拜地望着他,彷佛他才刚将天空中的星星全摘给她似的。有那么疯狂的剎那,他彷佛听见了她嘶声在呼唤他,她的亚力。他体内某处纠紧了,彷佛她刚触及他的心──他没有的那一个,直到现在。天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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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怕。」花园内的石凳上,提文坐在喜儿身旁。
她看着他低垂的头问道:「对什么呢?」
他扭绞着他因工作而结茧的大手,并未抬起头来。「这个地方。我想回家。」
「现在这里是你的家了。」
他用力摇头。「不,不,这不是家,我不住这里。我住在海边,和洛尼一起。」
「但洛尼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我知道,他死了。我有一只狗也是这样。牠是我的朋友,牠会舔我的脸,牠也不觉得我丑,但牠也死了。」
「牠叫什么名字?」
「狗狗。」
她微微一笑,告诉他:「我有一只鼬鼠。」
他看着她。「真的吗?」
她点点头。「牠的名字叫「西宝」。」
提文笑起来。「真是个笨名字。妳为什么不叫牠鼬鼠就好?」
「我不知道,大概是我从没想过吧。」
「我就想过了。」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充满希望地问道:「那会使我变聪明吗?我想变得聪明,这样大家才会喜欢我。」
她倾身探向提文每到户外便坚持要戴的大帽子下面。「那你一定很聪明,因为我喜欢你。」
他停止扭绞双手,手掌在裤子上搓着。「我也喜欢妳,妳不会转开或说刻薄的事情或吼叫。」他抬起头,但却以一种遥远的眼神看着前方。「有些人看着我然后又转开,因为我又丑又笨。洛尼从不会转开。」
「我也不会转开。」
他非常缓慢地将写满羞辱的脸转向她。她作好准备不表现出任何情绪,不想让提文不自在或让他知道她内心的翻腾。她纳闷等亚力看见提文时会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更想保护哪一个,是可怜、单纯而且受过如此多伤害的提文或是她那即将受伤的丈夫。
提文歪着头注视她,她报以微笑。
「妳认为我丑吗?」他静静问道。
「不。你认为我丑吗?」
他大笑。「妳不丑,妳好漂亮,人也很好。妳没转开或害怕什么的,而且妳也不对我吼叫。」
「这里有谁对你吼吗?」
他盯着他的双手,又开始扭绞起来,但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便看见一个仆人牵着亚力的种马沿着小径走向马厩。噢,上帝。她作个深呼吸并站起来。「我丈夫亚力回来了,我先和他谈过你再见他。你留在这里好吗?」
他点点头。「我喜欢这里,安静又没人会对我吼叫。妳想亚力会对我吼吗?」
「一切都会没事的。」,她拍拍他的手并微笑。虽不知将发生些什么事,但她知道必须先让她丈夫有所准备,而如果他真敢对可怜的提文提高声音,她绝对会用对姓卜的同样方法来治他。
她穿过花园,中途还回头朝提文挥挥手,见他也对她挥手便安心多了。她遇见韩森对他说道:「去带「西宝」给提文看,我要去和公爵谈谈。还有,韩森?」
「是,夫人?」
「提文很害怕而且还不适应。」
「我了解。」
「谢谢你。」她转身走向书房,进了房间后立即打住脚步,因为见到她丈夫站在面西的窗前而喉咙一紧。
他彷佛察觉她的存在般地转过身来,深蓝的眼中充满了狐疑。「这回妳又做了什么?」
她闭一下眼,寻找着耐心及平静的回答。「我什么都没做。」
「那是什么事紧急到妳要捎信叫我回来?」
喜儿自她的裙袋掏出信封并走向他。「拿去。」
他接过信封并打开来看,接着跌坐在一张椅中。「一个孩子?我从没听说过甘洛尼。」
「被监护人不是孩子。」
「妳说不是孩子是什么意思?信上说这个姓甘的家伙若发生任何事,贝尔摩公爵将接替监护提文的责任。我不可能监护一个成人吧。」
她走到面向花园的门前。「你过来看看,他就在外面那边。」
亚力走过来站在她身旁望向窗外。「上帝」
「他很害怕而且困惑,他需要你的了解。」
「了解?我甚至都不认识他呢!」
「他可能是堂弟什么的吗?」
「我父亲是独子,他父亲也是。我母亲那边同样人丁单薄,而且都已亡故。」
「也许你该先见过提文再决定要怎么做。」她打开门,亚力随她步下台阶并走向石凳。
提文还坐在原处,佝偻的背使他看来笨拙而且沮丧。但他正拿着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在逗「西宝」,后者正后腿站立地试图攫取。韩森偶然抬起头,亚力朝他点个头,他行个礼便退开了,提文并未注意到。
「提文?」听见她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沮丧的双眼因看到亚力而恐惧地大睁,而她丈夫的抽气声则使她连忙继续说道:「这位是我丈夫亚力,贝尔摩公爵。」
紧绷的一刻似乎过得特别慢,提文与亚力都惊愕而沉默──一个带着恐惧,另一个则是令他内心翻腾的、愤怒的乍悟。
以动物特有的本能,「西宝」对这种气氛的反应是爬上提文的肩膀,撞掉了他头上的宽边帽。
提文的头发是灰的。
亚力一僵,然后无声地诅咒,脸上交战着她只能用想象的情绪,因为她丈夫正望着恰恰是他不幸的翻版的脸:提文是一个柯家人。
事实
“昨日的吾辈都曾是掉以轻心的傻瓜。”
──《马克白》威廉·莎士比亚
第二十二章
「是啊,我知道提文的身分。他是你弟弟,你父亲要我驾车带他离开的。」老詹姆直视着亚力说道。
「什么时候?」亚力的声音令人吃惊地不带任何情绪,因为他就快爆发了。
车夫想了一下。「那时你已经三岁以上,你父亲已让你骑过你的第一匹小马,而那个小婴儿不过几个月大吧。你母亲甚至无法忍受看到他,于是你父亲暗中安排送他去住在一个小农户家里。」
亚力拿着拆信刀轻叩书桌上的皮饰边。「这么多年了我却完全不知情,为什么从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存在?」
「事情是趁午夜时分办妥的,大多数人都相信你父亲的话,以为那小婴儿夭折了。」
亚力注视着对墙上一帧他父亲的肖像,画中第十四代贝尔摩公爵骄傲地站在他的猎犬群间。他闭上双眼,作了个无甚助益的深呼吸。「没事了,詹姆。替我给新买的种马上鞍再牵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