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高贵。
他的怒气又回来了,不过这次是针对他自己。然后,他的视线彷佛不由自主似地飘回那张小餐桌,然后转向那扇连接的门。
他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向那门。但就在抓住门把的当儿,他停下脚步。
他要对她说些什么?我很抱歉我说了那些话?我很抱歉妳是个女巫?我很抱歉我娶了妳?我很抱歉我把妳藏起来?我很抱歉我是个混球?
贝尔摩公爵是不轻易开口道歉的,尤其是他根本不确定自己是为什么道歉的时候。
他转身,看见桌子,又转开不看它。他走向皮椅并坐下,双手搁在脑后,双脚在脚垫上交叠,不豫的眼睛瞪着圆形金边天花板上的壁画。
财富有很多好处:彩绘的天花板、昂贵的大宅、进口的丝质服饰。财富能提供可获得原谅的、亮闪闪的珠宝,但不知怎的,一项珠宝的礼物似乎和他的话一样冰冷。金钱、服饰和昂贵的装饰品或许能博其它女人的青睐,但对小苏格兰是不管用的。
他瞥了餐桌一眼,想着他的妻子,想着浓浓大雾中她坐在他胸口时那惊愕、羞涩的表情。他还记得冻得半死的她,以及自己望着她那奇特而美丽的脸庞上凝集的薄冰时那种心痛的惊恐。同样的那张脸,能焕发出为他所满足的那种性感光芒,也是他唯一在其中看见纯真的爱的。
他闭上眼睛并往后倚着椅背。它又来了──愧疚,连空气中都充斥着它。他站起来,目光紧盯方才他搁在桌上的白兰地酒杯。就在走过去时,他那背叛的大脑中浮现了一双氤氲的碧眸,一双满盛全世界的纯真的明眸。他看着酒杯并朝它伸出手,只是他的手却越过杯子,轻触着一朵粉红玫瑰柔嫩的花瓣。
X X X X X
喜儿在她卧房中的阒暗中醒来,哭尽泪水的双眼有若火烧,嘴唇和喉咙也干燥无比。他的话在她脑海与心中回响。一阵反胃的感觉像自地狱冒出来的撒旦般自她腹间升起,她的呼吸不禁卡在喉间。
她失败了。那在最好与最坏的时候一直支持着她的希望,在她丈夫残忍的话中像破镜般,碎成了片片。
「的确发生了恐怖的事,」他说道。「我娶了妳。」
没有任何失败的咒语或巫术比得上被所爱的人拒绝对灵魂的伤害更大。今晚这一课学得实在太辛苦又痛苦,而且没有任何魔法能解除这种伤害。
那么这就是爱情的黑暗面了,这就是那种会像怪兽般吞噬一个少女所有的希望与梦想的痛苦。她翻个身,视而不见地望着她寂寥的大床上方的罩篷。她的眼睛又开始洪水泛滥,她一任泪水奔流,彷佛终于承认了没有爱的种子,再怎么灌溉耕耘也开不出爱的花朵。
早上大约九点钟雪停了。又过了一小时左右波莉冲进喜儿的卧室,叨念着什么公爵亲自指示要她为她的女主人着装停当。
双眼仍干涩灼热的喜儿在大床上坐起来,试着召唤下床的力气。她听着她的女仆在更衣室里开开关关,四处翻找天晓得是什么东西的声音。
即使穿上漂亮的衣裳也不能使她心情愉快起来。半夜里第五度醒来后,她曾想象过她阴霾密布的未来。以他向来的作风,她知道亚力一定会把她送走。
于是一小时后,身着厚重奶油色大外套、毛皮帽与暖手筒的她怀着接受判刑的心情下楼,走向在大门前等着的韩森及傅比。韩森开门。「请随我来,夫人。」
喜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韩森下了楼梯走进温暖得几使人窒息的厨房。头几乎碰到天花板横梁的约翰轻松地四处走动着。
「把那些苹果剁碎,小女孩,」他对一个小女仆笑着说道。「好为公爵及夫人阁下做出最棒的印度调味料。」然后他开始哼起一首有关伊甸园里的苹果的歌。
喜儿正步下最后一阶时,一抹白影咻地经过她身旁。片刻后,「西宝」的牙齿咬着约翰的辫子挂在他背后。
「「西宝」!」
韩森抓住他的假发。
喜儿急忙走向厨子,后者一旋身使他的辫子和咬着它不放的鼬鼠也跟着荡了一圈。辫子飞过她面前时,喜儿抓住了「西宝」。
仰躺在她臂弯中,「西宝」瞇眼盯着她并嘶嘶作声。
「你被锁在我房里,是怎么跑出来的?」
牠的棕眼作出无辜状,但很快又瞥向厨子的辫子那边去了,而且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舔牠自己的鼻头。
「那是啥玩意儿?」约翰看着「西宝」。
「夫人阁下的宠物。」韩森说道,终于放开了他死命抓着的假发。
「牠吃了韩森的头发。」她说道。
壮硕的厨子倾身打量「西宝」,摸摸牠的毛皮再看看火。「这毛很容易着火的。」
「西宝」大声长嘶,韩森嘴角出现了一丝笑意。
「约翰可以改菜单,作一道鼬鼠杂烩,嗯。」他摸摸肚子又对喜儿眨眨眼,然后低沉地大笑几声才回去继续他的工作。
她把「西宝」交给一个女仆,吩咐她把牠带上楼要波莉一定要把牠锁起来。「西宝」爬上女孩娇小的肩头并开始扯她的发针。两支发针叮叮地掉到地上,「西宝」抬头看着喜儿,狡猾的脸上满是愧色。
「停止那么做。」喜儿喝道。女仆抱着她的伴从上楼,她最后看见的是「西宝」在嚼着什么。
韩森打开后门,喜儿忧心忡忡地走出冷风刺骨的屋外。泪水又涌上她眼中。
起初她眼前一片模糊,除了一片白茫茫外什么也看不到。她命令眼泪停止流下,至少她还是有自尊的。她昂起下巴试着看清楚些,四周的一切仍是覆雪的白。但在马厩敞开的门口却有一部闪闪发亮的黑雪橇,詹姆正坐在驾驶座上,亚力则站在它旁边。
她愣住了,完全不曾察觉自己脸上绽放的喜悦之情。
亚力的蓝眼中闪过一抹愉悦。她原本期待的是怒气,是一顿训诫、非难、痛骂,而不是她的梦想成真。但比雪橇、比挂在马队上的铃铛,比她不会被驱逐的事实更棒的是,她丈夫脸上那暗示着道歉似的神色。
「妳打算在那儿站一整个早上,或是要乘雪橇兜风呢?」他拉开有铜把的雪橇门。
她匆匆走下台阶,亚力没牵她的手,而是直接将她抱上座位。她的心脏一下子加速跳动起来。待她整好外套及裙襬后,亚力随即在她身边坐下,手臂搁在座位的靠背上。他俯望着她。「准备好了吗?」
她仰头望着他,浑然不觉她脸上正焕发着兴奋、爱与释然。他注视她片刻,沈默而深思地似乎想说什么重要的话。她偏着头试着读出他的思绪,但从他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上哪儿去呢,阁下?」
喜儿抬头,詹姆正一脸迫不及待呢。
「公园。」亚力答道,他的手搁在她肩上。
鞭子凌空划过,雪橇开始在覆雪的车道上向前滑动。
改变
“受辱的人,奋起吧!”
──《马克白》威廉·莎士比亚
第十七章
与平时充斥着小贩们的叫卖声、笛子与手风琴的乐声、嘎嘎的车轮声、达达的马蹄声的伦敦,今天却是安静得出奇,连海德公园里也杳无人迹。
车道两旁成排的橡树像罩了厚羊毛毯似地弯下身来。马队的蹄声为雪吞没,冰冷的空气中铃铛清脆地响起,只是它仍不及贝尔摩公爵夫人美妙的笑声迷人。
「看,亚力!这里只有我们呢!」
「我知道。」
喜儿在座位上倾身望着位于城中央这一大片皑皑的白雪。「它真是教人屏息。」
「什么?没有人在这儿的事实吗?」他的表情告诉她很少有什么事能教贝尔摩公爵屏息的。
「不是。」她朝四周一挥手。「是这个!」接着她从他的表情看出他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看看你的周围,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雪。」
「还有呢?」
「更多的雪。」
「还有呢?」她着恼地叹口气道。
「公园。」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腿上的暖手筒,纳闷着什么样的人会只看见事物的表面。她望着一脸肃然的他,知道那冰冷的外表下藏着另一个人,因为她曾数度见过。事实上,她怀疑那正是她对亚力的第一印象:一个被锁住的灵魂。感觉上几乎像是知道如何生活,彷佛他无法适应,便将自己孤立起来似的。
她一手搁在他手臂上,希望能瞥一眼她知道他确实存在的那个人,那个不久前曾设法在他脸上表示歉意的人。「看看那个长湖再告诉我你觉得它像什么。」
「蛇?」
「那是它的名字吗?」
「对。」
她望着那S 型带状的、银亮的冰,明白了它名字的由来。「告诉我你所看见的。」
「我看见结冰的水,一个水池。」
「你觉得它有任何特别之处吗?」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