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何时会倒下?
“少爷……”福总管唤着,语气里是满满的不舍与心疼。
“天衡……你……唉。”明白好友过往的萧敬天夫妇亦是无奈低叹。
尽管心疼、尽管不舍,却无人上前一步,阻止江天衡这种近似自杀的行为。杜昙英睁大了眼,瞪着眼前所有人,满心不解。
大伙儿怎么能眼睁睁放任不管庄主这种不顾自己死活的愚笨行为?
心念意动,杜昙英快步向前,欲拉江天衡起身,此举令在场众人讶异,福总管赶忙奔向前阻挡。
为什么?杜昙英毫不客气,怒视回望,疑问和不解明明白白写在眼底。
“唉,杜姑娘,这是少爷心里最内疚的一件事啊!六年前,少爷因遭人陷害,在身不由已的情况之下伤害了一名姑娘。那事之后,他自责过深,日日活在悔恨之中,时时恨不得时光能够重头来过,让他自己能提得起勇气自我了断,那就不会伤了那位姑娘了。出事的那天正是五月十五,同样在那天,老夫人过世,少爷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所以六年来,每到这一日,少爷不管身在何处,一定会赶回山庄,将自己关在佛堂,跪于佛前一日夜,不吃不喝,虔心赎罪,谁也不许打扰,违者处以庄规,赶出山庄。”
短短一天,一件错事、一桩憾事,皆是椎心磨人的苦痛。六年前,庄主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年啊!他心底究竟藏了多深的愧疚懊悔,竟让他六年来一直用这样的方式来责罚自己?
跪上一天一夜?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哪禁得起这番折腾?一天一夜不吃药、不泡药浴,万一未散的剧毒又犯,这十日来所做的一切就全部前功尽弃了!
心头盈满酸涩、不舍,还有不解与忿怒!就算愧疚再深、懊悔再重,时光辗转,岁月流逝.也该有所减轻才是!命都在旦夕了,何苦还要如此逼自己?
愈想愈是生气,杜昙英挣开福总管的手,脚步重重往屋内走去,边走,心底拼命怒喊,突然间,喉头一松,满腹的斥责竟然化作干哑的嗓音脱口而出——
“想赎罪,也要有命在!你现在连命都快没了,还赎什么罪?”
杜昙英对着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江天衡怒吼,吼完,喉咙又干又痛,随即她被自己给吓傻了!
她……没听错,她……她居然开口说话了!
在场众人也被吓得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我……我……能说话了?”杜昙英声音微颤,几乎不敢相信。虽然嗓音嘶哑,鸭叫似的不太好听,可是她真的可以说话了!
好半晌,杜昙英回过神,不管江天衡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她使尽全身气力,拉起江天衡的衣袖,死命一扯,便将虚弱不堪的他一把揪至跟前。
此时,体力业已耗尽,即使意识欲要强撑,也抵不住房弱如薄纸的病体,眼前一黑,江天衡身子一软,就这么直挺挺往杜昙英的怀里方向倒去。
娇小的她无法负荷江天衡高大的身躯,见他迎面倒来,她娇呼一声,慌了手脚,匆忙之下,只来得及伸手环住他的腰,接着“碰”地一声,两人身子交叠,双双倒地,杜昙英被昏迷不醒的江天衡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庄主,你……你醒醒啊!”杜昙英心慌大喊艄脸红霞成片翻飞。
她是出于一片好心想教人,怎料好心没好报,变成这种暧昧至极的粮样?
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快得让人眨个眼就错过了。屋里有那么些会儿的沉默错愕,接着爆出一阵阵响亮的笑声。
“昙英,天衡都让你给骂昏了,你还要他怎么醒来啊?”方采衣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
“方大夫,帮帮我啊!”杜昙英又羞又急,眼眶都红了,赶忙讨救兵。
“好,别急,这不就来了嘛!”方采衣眼神示意萧敬天过来帮忙,夫妻俩一人一边,总算解了杜昙英的窘境。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骂真像是及时雨,巧得很呵!以后等天衡醒来,会说话了,想怪谁都没办法,今日阻止他的可是他的救命大恩人。要是连恩人都敢责怪,天衡可要背上个‘忘恩负义’的大罪了!”
方采衣边说,定定看着杜昙英,脸上漾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
从祥德镇相逢,住进山庄照顾天衡以来,天衡病情数度有出人意表的进展,在在让众人惊喜。杜昙英,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坚毅的小女子呵,不知潜藏着多少令人惊奇的力量?
心头隐隐约约有种预感,这姑娘何止是天衡命中的福星贵人!她和他的缘分,奇妙难言啊!
“是呵,等日后少爷康复,问起这件事,要是知道自己这么没用,曾经被一个娇弱的女子给骂昏,还倒在姑娘家身上,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福总管,拜托您行行好,这件事就当作从来没发生,不能告诉庄主啊!”杜昙英吓得花容失色。
“哎呀,昙英,急什么?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处理天衡的伤势要紧。”
方采衣轻轻松松四两拨千斤,和夫婿交换一个眼神,萧敬天抱起昏迷的江天衡,众人极有默契跟随,一同离开回衡院去。
只剩下红着双颊,又羞又急的杜昙英一人站在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面前,不知如何自处才好?
谁能来告诉她,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第四章
衡院,主屋。
床榻前只余看诊的方采衣,萧敬天和福总管夫妇站在一旁,只有杜昙英一人躲在门边,不时朝里面探头,看方采衣是否说了什么。
一忆起方才在佛堂发生那一番不意的景象,便让杜昙英羞窘得几要无地自容,可心头挂念着江天衡的病况,众人离去后,她一人在佛堂内天人交战许久,最后还是拗不过牵挂担忧的心,硬着头皮又回衡院来。
经过方采衣再诊视,初愈合不久的肩伤没有裂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江天衡双手的掌心、手腕和脸庞布满许多被尖锐物刺伤的细小伤口。
“唉,天衡是一路爬到佛堂会的。”幽然一声长叹,揪疼了福总管夫妇的心,门边那抹探头探脑的人影听了也为之一怔。
伤口上沾了许多碎石子,清理不易,虽然方采衣已极尽小心处理清洁,可一阵阵酸软热麻的痛着实难忍,教昏迷中的江天衡也紧锁双眉,没多久竟又清醒过来。
江天衡身体犹虚,体内尚有大半余毒未清,为避免病况加剧,方采衣不敢担用麻药让江天衡止疼,可眼前的伤口处理疼痛教人难耐,她实不忍看江天衡再多受折磨。
侧首,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杜昙英踱步犹豫的身影,方采衣灵机一动,不着痕迹取来长针,故意扎伤了手,伤处立刻沁出血珠儿,眉头再一锁,口里又一哼,登时引来了杜昙英。
“哎呀,瞧我不小心的!这些天实在太累了,才会这么迷糊扎伤了自个儿的手,这下没办法帮天衡上药了,可怎么办才好?”方采衣说完,眉头愈锁愈紧。喷,现在才知道痛,方才那一下扎得真是不轻。
福总管夫妇不知道方采衣打的心眼儿,见状跟着说了手脚;只有萧敬天知道妻子的想法,他极有默契配合着,微笑不点破。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状况,看方采衣紧锁的眉、再瞧江天衡苍白的脸,杜昙英纷乱的心忽然镇定了下来,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再看见江天衡受苦的模样。
“方大夫,我来帮忙,不知道可否?”
杜昙英怯怯地问。
就是等你这句话啊!
“可以,当然可以。来,依照我的指示做就成了。”
杜昙英“自投罗网”,让方采衣高兴得忘了手疼,赶忙起身,换杜昙英坐下来,她在一旁教导,帮江天衡清理伤口再上药。
接过方采衣递来的东西,看着江天衡掌心、手腕的细碎伤口,无由教杜昙英一阵揪心,伤成这样,这人,傻啊!
轻轻地、缓缓地,一点点、一处处,纤手巧巧小心翼翼将碎石子挑除,再清洗上药。挑了几颗石子,手腕逐渐熟悉适应了力道,杜昙英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工作,同时不忘留意江天衡神情,就怕自己一个粗心,又害他受疼。
“昙英,你做得极好啊!多亏有你。等天衡的伤口处理好,晚些儿我再帮你把脉,看你的喉咙。”
好些会儿,耳畔传来方采衣的话,杜昙英不语,只是点点头回应,整个心思全放在江天衡和他的伤势上。
长年与昙花为伍,久而久之,她身上也染了昙花淡雅的香气,熟悉的子夜昙香吸人江天衡的呼息间,吸取了他的注意力、转移了他的心思,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忘却了伤口上药时的痛楚。
她的神态温柔专注,就像夜里绽放的清丽昙花,领着在黑暗中迷路的江天衡远离痛楚,走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