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过后,栀儿穿着一身干净暖和的红色棉袄,被带到厅里,她看见一名身着华服、长相寻常的陌生中年男人,跟杜家简陋的厅堂格格不入。
婶娘特地让她换上堂妹过年要穿的新衣,还帮她梳发绑辫,是因为家里有客人么?可是,家里有客人的话,婶娘一向不会让她出来,更遑论穿上这种轮不到她穿的温暖棉袄。
一双偷觑着大人们的亮圆黑眼,盈满了困惑。
“集总管,她就是小人的侄女栀儿。”杜大忠一见栀儿人被带到,便朝集方鞠躬哈腰。
“是呀是呀,咱们栀儿可乖巧了,凡事听话勤快、手脚又俐落,真不知上哪儿找这么贴心的女孩儿,我还真舍不得呢!”李氏矫情地在一旁打边鼓。
集方沉敛的目光调到女孩身上,没有多作耽搁便开口问道:
“你是杜栀儿?”
“是……”童稚的嫩嗓不见怯懦,却有一丝好奇。
“跟我走吧。”
“走?”去哪?栀儿迷惘地望向叔父、婶娘。
“栀儿,今日起你就是慕容家的人了,不必留在这里跟着我们一家子受苦,有一餐没一餐地过。”杜大忠委婉解释,看着亲侄女无辜的小脸,他面露些许愧疚。
“是呀是呀,只要你认命守分,做好丫鬟的本分,饿不死你的!”
相较于丈夫的愧欠之意,光看李氏几乎咧到耳根的笑,就知道把侄女卖给大户人家所拿到的报酬有多高。
年纪尚小的栀儿不懂什么是认命、什么又是守分,但她隐约了解,叔父婶娘不要她了。
“栀儿,快跟总管大人走吧,别耽误人家的时间。”李氏催促着。
落寞地跟随陌生男人搭乘马车离开杜家,栀儿掀开帘子趴在车窗上,看着愈来愈小的家园,直到看不见了,她才缩回摇摇晃晃的车内,仰首问男人:
“大叔,婶娘是不是把我卖给你?”
“不是我,是京城慕容家。”
无论“京城慕容家”是何许人也,栀儿小小的心灵还是感到受伤。
婶娘常常说要卖掉她,因此当这一天来临时,她似乎觉得没那么害怕,可是说不难过是骗人的。
她没有亲人了么?
栀儿默默垂首,强忍着鼻酸,小手偷偷擦掉忍不住渗出眼眶的湿意。
不哭不哭,娘临死前说以后爹娘会在天上守着她,要是她哭了,他们也会伤心难过的,所以她不可以哭。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来到热闹繁华的朱雀大街,集方突然听见身旁传来一阵不属于马车行进的声音。
咕噜咕噜——
“你饿了?”
她羞窘地点点头,集方见状,差车夫下车买包子。
热腾腾的包子被递到栀儿面前,她睁大眼,小嘴惊楞得合不上来,猛咽唾沫。
“要给我的?”好香喔,还冒着烟呢!
“没错,往后你只要听话,温饱不再是件难事。”
从栀儿身上,他不难看出杜家夫妇怎样对待栀儿,苍白瘦小的她,活像长期饮食失调,只有那双黑珠子般的滴溜大眼还算能看。
“嗯。”小手捧过白胖包子,难得的美味冲淡了些许离愁。
集方看着静静咬嚼包子的她,心中暗自兴叹。
这女娃不哭不闹,聪颖坚强,若真如算命仙所言,她的命格能化解少爷灾厄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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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熠熠,映出满室喜气洋洋的红。
小栀儿也是一身喜气的红缎袍,听话的坐在床帏下,困惑的清澈大眼瞧着到处都贴了红色囍纸的寝房,雪白小手局促绞着绣面精致的罗裙。
这房间比叔父家还大,可是空气中总是飘散着化不开的药味,闻起来让她不太舒服……不过,倒有一股不同于药味的香味儿直钻入鼻中。
随处张望的大眼溜过桌上的精馔细脍,随即迅速调开。
慕容老夫人没允许她可以动那些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所以她要听话,不可以老把眼儿转到桌上,说不定那是身后那位睡着的大哥哥醒来之后要吃的——
不对!老夫人嘱咐过她,要喊他少爷,不是大哥哥,往后少爷就是她的亲人。
她又有亲人了么?真好。不过,少爷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正襟危坐了一个时辰,栀儿浑身又累又酸,忍不住回头偷瞧沉睡中的少年。
少爷跟她一样,都穿了大红衣袍。她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她好开心,可是少爷不开心么?因为他的脸色好差好差,连睡觉都皱着眉头,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对了,老夫人说过少爷病了,只要她从今往后悉心服侍少爷,就能在慕容府待下,不必再回村里过挨饿受冻的日子。
少爷病了,好可怜喔……不晓得有没有看大夫呢?
“栀儿会听话好好服侍少爷,少爷要赶快好起来、千万别死掉,不然栀儿就没有少爷能服侍,也没地方可去了。”她郑重其事地低喃。
“有什么事,少爷都可以吩咐栀儿做,栀儿虽然才八岁,可是栀儿会烧饭、洗衣、洗碗、打水、烧水、扫地、捶背,只是婶娘常骂栀儿捶背的力道不够……”
她如数家珍扳起手指点算,但一思及拿她换钱的亲人,连日来刻意忽略的难过又悄悄爬上心头。
“栀儿在慕容府认识了一个朋友叫茴香,茴香对栀儿很好,栀儿在慕容府有朋友、也不会挨饿受冻,所以栀儿喜欢慕容府。拜托少爷别拿栀儿去换钱,栀儿会很乖的。”忽尔,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献宝似的睁亮眼。
“栀儿还可以背书给少爷听喔——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
躺在玳瑁榻上的十五岁少年,被床畔细细的絮聒声扰醒。
慕容湍撑开沉重的眼皮,适应了昏黄的烛光后,在迷蒙的视线中瞥见床尾帏帐下一团红色人影。
“闭嘴。”她吵得他头好昏!
栀儿一楞,大眼对上一双不甚友善的阴酷黑眸,两手赶紧捂住小嘴。
“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他的声音即使气若游丝,蜡黄枯槁的病容虽然苍弱无神,也折损不了天生的威严霸气,栀儿望而生畏,连忙惶恐跳下床来,咚地跪在床前。
“栀儿……在这里服侍少爷。”她稍稍放开小嘴前的手,说完又立刻捂上。
“滚开,我不需要人伺候……”
他病入膏肓,只有等死的份,何必拖累那么多人!
小嘴前的手又稍稍放开。
“少爷,老夫人说——”
“滚……”他虚弱地吐出一个字后,闭上眼,抵不过昏沉的侵袭,又再度沉入黑暗。
“少爷?!”栀儿见他闭眼,惊惶上前,怯怯伸出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还活着!
只不过,少爷又睡下了,什么时候才会再醒来?
少爷睡醒以后如果要吃桌上那些东西,她可以问少爷能不能分她一点么?
栀儿又爬回床沿坐好,听话地守在主子身边,小手依然紧紧捂口,不敢再大声说话,免得吵醒了主子。
等着等着,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小栀儿打了个呵欠,无意识地任脑袋靠向床柱……
府内众人尚不知,他们昏迷了数余日的少主,在冲喜之夜曾经苏醒片刻。
第二章
湍楼,众人正因为慕容家少主从昏迷中苏醒而欣喜忙碌著,但让奴仆们伺候的正主儿却不太领情,不,应该是相当不领情。
乒匡——
又是一声药盅碎裂的巨响从湍楼传出,伴随著气喘不休的虚弱低咆。
“出去……”
随侍的四、五名奴仆看著洒了一地的珍贵药膳,面面相觑,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少爷从小就体弱多病,一经久病,性情也变得孤僻冷漠、阴晴不定,一发起脾气就拒喝汤药,但从没像这几日来,愤怒到把药盅摔烂了好几次!
淹没在众人身後的栀儿,也被慕容湍的怒气吓得躲到柱子後。
病了就是要喝药,少爷怎么不喝呢?而且,少爷生起气来比婶娘还恐怖,好可怕呀……
“出去!我叫你们统统滚!”
大家一见主子撑起瘦弱虚乏的身躯,纷纷紧张低喊。“少爷当心——”
慕容湍阴鵞冷眸一瞪,一千奴仆立刻噤声,不敢多哼一个字。
“还杵在这里?咳咳——”气急攻及心肺,他骤然猛咳,双肩剧烈抖动。
“少爷!”众人惊呼上前。
他只手挥开他们的好意,咬牙寒恻低语:
“你们只把我当病人,不把我当主子,我说的话不管听了……是不?”看,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宿命,镇日与苦药为伍,连下人都敢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湍儿,他们不是在忤逆你。”
仪态威严华贵的老妇人走进内室,一干奴仆立刻退到两旁。王氏平日凛不可犯的语气,在面对唯一的孙儿时,只剩语重心长的心疼。
慕容湍一看是对他疼爱有加的祖奶奶,便默不吭声地撇过头,迳自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