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壬看着徒儿颓落的双肩,他懊恼地点点头,再度哇哇大哭了起来。
岁平安奔波了一日的困倦顿时急涌而上,一阵晕眩袭上脑门,逼得岁平安只得把头靠在墙壁上。
「又头晕了吗?还是想吐?快吃药丸!冷香丸呢?护心散呢?」吉祥壬火烧屁股似地在屋子里找药,然后再殷勤地送到徒儿面前。
岁平安不应不答,只瞪着墙上一处灰泥疙瘩,感觉有一股陌生的酸楚感直冲上鼻头。
「唉呀呀,乖徒儿别这样啊!看着师父,看一眼师父啊……」吉祥壬皱着一张脸,用手指猛戳徒弟的后背。
岁平安把那些药剂全挥到一边,怒背过身,瞪着窗户。
「师父,我是人不是东西……」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不许再被人这么随意买卖,可话只开了头,却怎么也无法继续。
心,痛啊!
「我的乖徒儿当然不是东西!」吉祥壬大声说道。
「那你怎么可以对我做出这样混帐的事?」岁平安蓦地回头,对吉祥壬大吼出声,向来低柔的嗓音清亮得像是要掀起屋顶一样。
吉祥壬见他徒儿发火,反倒是安心了,「气得好、气得好,这火气堆在体内,会淤气阻血行,积久了会闷出病的。」吉祥壬笑吟吟地凑到徒儿旁边,讨好地说道:「不如这样吧,师父现在再去和龙兄弟赌一回,叫他把徒儿还给我。」
岁平安没接话,清亮的眼像是最冷的火,冷冷地焚烧着吉祥壬。
「不过……那家伙赌技高超,我赢不了啊!」吉祥壬抿着唇、扁着嘴,像个小孩子似地猛扯一头银发。
「明知道他赌技高超,你还和他赌?」岁平安握紧拳头,平静的脸庞染上一层怒怨。
「就是明知道龙兄弟赌技高超,所以才更想赌赢他啊!」吉祥壬一脸不甘心地握着拳头。
「算了,我该习惯这种人口买卖之事的,不是吗?」以前是亲生爹,现在是师父,莫非自己的命就该在买卖间流转?
岁平安虚弱地靠着墙,想着将来的出路。该留下还是逃离呢?自己不再是做不了决定的十岁小娃了。
「徒儿啊,三个月的时间一咬牙就过了……」吉祥壬蹲在他徒儿面前,讨好地说道。
「三个月?」岁平安瞪着师父的脸,胸口抽了一下。
「我只把徒儿输给龙兄弟三个月啊!怎么,师父忘了说这件事了吗?」吉祥壬搔搔头,咧着嘴对着他徒弟傻笑。
「师父!」岁平安大喊一声,从暖炕上跳起来,却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终于知道死里逃生是什么感觉,那是一种脑子冻僵、血液却在沸腾的矛盾感受哪!
「唉呀,怎么徒儿这会儿说话的语气,活像个十八岁姑娘呢?」吉祥壬咧着嘴笑,带着几分邪气的俊眼,笑睨着岁平安。
「这种话一点都不有趣。」岁平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可我觉得挺有趣的。」吉祥壬仍然笑得很开心,还伸手拍了拍徒儿的肩膀,「唉呀,师父念旧情,又舍不得徒儿的手艺,怎么可能真把徒儿拱手让人呢?」
「你如果真的念旧情,就不该把我当成赌注!」岁平安余悸犹存地瞪着吉祥壬,胸口仍流窜着些许慌乱。
「我要是不拿徒儿当赌注,我拿什么跟龙震宇的金山银山拚啊!师父又没什么珍贵之物,最宝贝的人就是徒弟啊!」吉祥壬理直气壮地说道。
岁平安闻言,真个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早知道师父待自己,就是掏心挖肺当成亲生孩儿一般,可师父千不该万不该拿人当赌注啊!
「你下回再拿我当赌注,我们之间便再无干系,我会远走他乡,咱俩终世再不见。」岁平安表情慎重地道。
「别……别撂这种狠话,师父下回不赌妳了,赌我自己好了!」吉祥壬摆出悔不当初的求饶笑容,「徒儿那里有没有新奇好吃的?」
「你要我去你的龙兄弟那里三个月做什么?」岁平安问道,随手往药盦里一指。
「龙震宇的新药铺『济世堂』年前要开张,要有个大夫去那里打响名号。我可没法子在一个地方待上三个月!」吉祥壬捧着药盦,翻翻找找地挖起食物了。
呵呵~~有一包糖莲子哪!这种天气,徒儿居然也弄到了这种点心。吉祥壬笑瞇了眼,坐在地上,一口一个吃了起来。
「你告诉过龙震宇,我的身世吗?」岁平安不自在地问道。
「身世约莫说了,精采坎坷处当然是没说。」吉祥壬故意压低了声音,朝徒儿眨眼,表情无比的神秘。
「我去那里,只要负责看病吗?」如果只是这样,自己便毋需惊惶了。
救人是自己最擅长也最责无旁贷之事。
「应当是如此吧!反正龙震宇不敢叫我的徒儿去侍寝就对了,他在女人方面,比师父正经些,去百花楼通常是为了谈生意。不过,说到这侍寝,百花楼新来了一批姑娘,个个如花似玉、娇媚过人……」
「师父,你的口水快流下来了。」岁平安好笑地道。
师父这人孩子脾气,欢场姑娘们个个嘴甜如蜜,经常哄得师父飘飘欲仙。
「没有口水啊!」吉祥壬伸手擦了下嘴边,仍然是念念不忘的神态,「姑娘身上的香味闻起来很像好吃的香饼。」
「我何时该去龙震宇那里?」岁平安问道。
「后天。」吉祥壬干笑二声,表面愧疚,心中则暗暗得意自己的算计得逞。
「这么快?」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更快!师父去洛阳走走绕绕吃些糕饼,便会回来找徒儿了。万万记得,为师的会在腊八那天到龙家喝腊八粥,懂吗?懂吗?」
「不做了,谁让你好赌!」岁平安没好气地瞥师父一眼。满脑子的吃啊、赌啊,哪一点像个济世名医?
「做一碗就好了。」吉祥壬扯着徒儿的袖子猛撒娇。
「没人只做一碗的,我不做。我要回房休息了。」岁平安坚持要给吉祥壬一些惩罚,拎起药盦便往外走。
岁平安不顾师父的哇哇大叫,径自走回自己房里。
不知师父口中的龙震宇可是好相处之人?只希望不要同今日遇见的登徒子一样,是个让人不愉快的无礼之人哪!
岁平安蹙起眉,用力一甩头,挥去脑中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
可那黑衣男子是如何得知自己是岁平安呢?况且,他们才初次见面,那男人如何敢夸口自己是他的人?此举未免过分狂妄哪!
深夜里,岁平安拥着大被,躺在暖炕上,在即将沉沉睡去之际,脑中想的都是那黑衣男人的奇怪言行……
第三章
二日之后,当傍晚落阳照得树上的残雪闪闪发亮之际,岁平安提着药盦和一个简单的布包行囊站在龙府大宅前。
龙府之大,光是从围墙那端走到大门前,便要费上半个时辰的光景,财势之惊人、宅第之广阔可见一般。
幸而自己在出发前,已经先跟店小二询问过这龙震宇的简单来历,否则龙宅这般的大气势,确实是会让初来乍到之人受惊的。
店小二说,这龙府专精贩运买卖之事,大江南北的水路上有无数龙府舟船,东西道路上也有龙家商队纵横。山西玉石、江南珠玑、吴地绫纱、北方毡裘,便全在这龙府买卖之间,进入了各地的龙家店铺,而今这龙家竟又想跨足药铺之业,当真是不愧店小二口中「富庶甲天下」之名啊!
岁平安上前一步,用狮面铜环敲了敲朱红大门,来应门的是一名十来岁的小厮,小厮面对眼前的玉容娇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烦请通报龙震宇,就说岁平安上门。」岁平安说道。
小厮一听见「岁平安」这三个字,整个人便惊跳了起来。
「岁大夫,您快请进!您快请快请!这药盦子、这行李,我来帮您拿!」小厮早就被交代过岁平安是为玉华佗,立刻待之如上宾。
「我自己提即可。」岁平安避开小厮的靠近,站到一排梅树之下。
一阵寒风吹过梅树,梅花粉瓣片片飞落在岁平安的发梢、肩上,映得其眸绽亮如冰,皮肤水嫩似雪。
小厮呆呆地看着玉树临风的玉华佗,神智全被蛊惑了去。
「烦请通报龙震宇,说岁平安上门求见。」岁平安眉头轻蹙地低喝一声,颇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
「是是是!」小厮涨红了脸,大声朝内院喊着:「来人啊!快通知龙爷,说是玉华佗已经大驾光临了!」
突然,宅第内一窝的人全都从屋内各处钻了出来。
听说东南一带之痢疾,便是玉华佗不眠不休平息的;听说玉华佗也曾为人开肠剖腹过;听说西北一带,有人看见玉华佗坐在山顶与华佗的魂魄交谈……大伙儿惊讶赞叹的目光及窃窃私语的内容全都集中在这位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年轻医手身上。
岁平安不是没见过这等人挤人的光景,但毕竟从没真正习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