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上一片鸦雀无声,连吃惊过来察看的赵治淮和院长都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他……他就是萍踪?
光滑的脸蛋哪里有伤痕?脸孔俊雅清秀望之忘忧,浓重的书卷气让人肃然起敬,那双熟悉的眼睛,依旧是燃烧着熟悉的光与热。
天上谪仙人。在场的人心里同时浮出了这句赞叹。
「带走!」捕快吆喝着。
「慢、慢着!」治淮排开众人,结巴着挡住官兵。是,他很震惊。但是再怎么震惊,先救人要紧。
「他、他不是萍踪。」治淮硬着头皮,说什么也得帮萍踪解此大难,「人人皆知,金陵名儒萍踪面有旧伤,所以折扇遮面、隔帘讲经。你看嘛,他明明芙蓉面、蔷薇颊,哪个地方像是萍踪?你们捉错人了。」
「是啊是啊!」
「你们捉错了,萍踪不在银鹿了。」
「他只是来兼课的先生,你们捉错了。」
他们、他们不怪我吗?骗他们这么久……丽萍愕然的抬起头。
捕怪不耐烦了,「哦?那萍踪在哪?快把萍踪交出来,不然银鹿书院庇护犯人,一并有罪!」
这……这去哪儿找个假萍踪?
「我就是萍踪!」粗暴的吼声从后排传来,秋生跳到前头,「我就是!捉我去杀头吧!」
「杀猪的!别胡扯!」嘉威站了起来,「我、我才是萍踪,那是杀猪的,别听他胡说!」
「不对、不对,我才是!」
「你胡说!我才是!」
「捉我去杀头吧!我才是萍踪先生!」
一大票学生涌上前,把那捕快团团围住,拚命说自己是萍踪先生,官兵们都傻眼了。
「够了。」丽萍闭上眼睛,笑容这样的悲悯温柔,像是温和的春风,「我就是萍踪,带我走就好了,别烦扰我的学生。」
「先生!不行啊~~」
「我们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先生被捉走?」
「我写信跟我爹说。你不要去……」
抚着涕泣孩子的头,丽萍觉得,这样就够了。她这几年的苦心,真的够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不通鼻孔!」捕快被吵烦了,「你们老师犯了事情,是杀头的罪欸!还不赶紧跟他撇清,哭啥哭!你们将来还想不想当官啊?有个杀头的先生,一辈子不用想出头了!」
「我们是萍踪先生的弟子!」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哪有惧祸忘师恩的?不要侮辱我们!」
她能教到这些孩子,真的是太好了……丽萍闭上的眼睛渗出两行珠泪,却笑得更温柔美丽。
「谢谢。」她深深的福了福身,「谢谢。跟你们共处,我反而学了许多。很抱歉,这些年骗了你们。」
丽萍昂首跟着捕快走,治淮和学生激动的挡在前面,却被捕快粗鲁的一一推倒在地。
「放尊重点!」她蹙眉厉声,「我虽入狱,尚未到刑部,是非曲直未明。你今日得罪的,岂知不是来日国之栋梁?做人且留余地,莫自入了万丈深渊!」
捕快反而让她的气势吓得脸一白。怎么着?这个姑娘似的教书先生,竟是这样大气派?细想想他的话,背脊又爬满了冷汗。
这可是金陵最大的书院,来读书的多半是达官贵人之后,他不知道刚刚是否得罪了哪个皇亲国戚?
「这个……先生。」他卑屈的揖了揖,「你也知道咱们吃公家饭,别为难小人了。请这些公子、先生让让,欸,我们也是听上面办事的。」
丽萍怒气稍平,「别再跟来了。终是有相见的时候。」
金陵名儒,被称为「土大夫之师」的萍踪先生,因新旧党争被捕入狱。
这一年的秋天,特别的冷。
第六章
秋老虎还是很厉害的。丽萍风寒初愈,身体还是觉得很虚弱。沉重的木枷压得她冷汗直流,手腕都擦破皮了,但是她一句苦也没有叫。
忍耐而沉默的,她跪坐在囚车上,当众的游街,这种羞辱像是针刺般刺痛她的自尊,但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平和的。
无知的小孩扔石头到囚车上,打中了丽萍的额头,那孩子让他娘打了一个大耳刮子。
「拿石头砸先生?枉费让你上私塾识字!你给我回家去!」那大娘让周遭沉默谴责的眼光羞愧得想挖个地洞跳。
金陵敬文,这位名动天下的名儒早让他们认作是金陵人氏了。他手下多少弟子都是好官,今天被冤枉牵连,是金陵人心里共同的忿忿不平。
没想到萍踪先生是这样斯文高贵的相貌。民众紧紧揪着衣角,没人吭声。民不敢与官斗,只能这样沉默的夹道相送。
而无知的小鬼居然伤了这位高贵的先生!
额头的血热辣辣的流进眼睛,丽萍半瞇着,觉得有一半的世界是艳红的。光离开金陵城都感气虚,她有办法活着抵达京城吗?
囚车行得很慢,缓缓的离开金陵。她有预感,再也无法回到这里,倾听淮河上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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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将落,才到邻县,知县早早的来迎接,一路迎到官衙,就命捕快去了丽萍的木枷。
「知县大人,」捕快不买他的帐,「这萍踪先生是刑部要的重犯,断无法从你所愿,这枷说什么也……」
「大唐律令,重病垂危年老者可去枷。眼前萍踪先生已然重病,怎不开恩呢?」知县从衣袖里拿出十贯铜钱,「官兵弟兄们也辛苦一天了,放他们松散松散,这点酒钱,不成敬意。」
「知县大人,你这可是贿赂我?」捕快发起脾气。居然在众人面前掏钱,这可是存心让他没面子?
「什么贿赂?捕快大人言重了。」知县亲热的把钱放在捕快的手上,「这么多兄弟要照看,难为你一路掏腰包。我忝为东道主人,得留着看管犯人,走不得,要不然是该为兄弟们洗尘的。若是私相收受,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名捕面前搞鬼?阮囊羞涩,这点钱连水酒都不足的,还是得麻烦捕快大人添补。哎,我这穷知县倒是见笑了。」
掂了掂铜钱,捕快觉得这知县话说得这么漂亮,算是识趣。离郡守大牢还远,卖个顺水人情也不错。谁知道君意如流水,今朝向东,明朝向西呢?之前连御牢关着的医家女都成了公主,哪知这位名儒的下场会如何?
「说的也是。兄弟辛苦一天,先生也病了,说什么也得让先生平安到郡守大牢呢!」捕快吩咐手下开了枷,「先生就麻烦知县大人了,明日我再来接他。」
言下之意,若有个闪失,都是知县看管犯人不严的罪过。
知县唯唯称是,命人将丽萍押入县衙,喝退手下,就留他和丽萍相对。
「老师请上座。」知县终于卸下满脸假笑,悲戚的上前行弟子礼。
「子推。」她半瞇着被血污了的眼睛,「如今我是待罪之身,不是你的老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记老师的教导。」他伏地不起。
她是教了一群好学生啊!
「快起来,让我看看你。」她温柔的想搀扶他,却发现手足酸麻,居然不能动弹。
子推压抑心里的感伤,忙唤小婢端水端药,帮老师净面疗伤。
「子推,能再见面,先生心里好生高兴。」她还记得他斐然的策论,就这诗赋平平,「我听闻你治得一县富足,心下好生安慰。」
「老师,我不是清官。」他羞得抬不起头,「我当众贿赂。事实上,富商应酬往来,青楼我也是去的,馈赠金银,我也没有推辞。只是我……」
「你若真贪,何以官袍还有补钉?」丽萍笑笑,子推不好意思的拢了拢袍襬,「我只问百姓过得如何,不问你怎么处理。真苦了你这样八面玲珑周全一县百姓。」
子推不禁眼眶红了起来,只是忍着下掉泪。情绪略略平复,子推细细告诉丽萍这些日子的种种事端,丽萍知道新党党徒犹在押,还没有人处决,心下稍安。
他斥退了小婢,左右张望,低着声对丽萍说:「要不是皇上得了疯病,应无此祸。据说皇上已经病得认不得人了,太医说,皇上是痰迷了心窍,让花妖给魇了。」
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大约是太医惧祸胡诌,硬掰出来的,但是皇上重病应是真。
「皇上尚无子嗣,传位应该是传给六王爷。」子推垂下眼,「这六王爷又是新党的靠山,眼前又让皇太后封了摄政王,先生,你此去断无生机。眼前暂缓,是因巨贾林大爷奔走,说服摄政王先抓拿齐了一干人犯再定夺。若人都拿齐了,六王爷、心狠手辣……」
「别说了,子推。」林大爷正是丽萍的大姐--丽婉,丽萍知道大姊正在奔走,知道自己定无大碍,反而替学生担忧了起来,「提防隔墙有耳。」
「我已将家眷都送回内地老家了。」子推的语气很平静。
丽萍重重的皱眉,「断断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