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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中,她是个很奇怪、也很醒目的存在,只是,她究竟是人是鬼?晴空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出她的身分。

  若她是鬼,那她应当死了很久很久。放眼看去,她身上的衣著打扮皆很古老久远,一席白衣红带,在红色的衫领与衣袖间缝绣著精致的花绣,头上梳了既小且松的发髻,簪了朵金色的簪花,其余的长发披泄而下,她那与时下不同的穿著打扮,看上去就像是千百年前、或是更久之前大户人家所养,也有可能是教坊或是宫里所养的乐女或乐妓,但不知为何,在她身上,就是有种岁月飘泊过后的沧桑。

  若她是人的话,她身上人的感觉又淡了点……奇怪,他为何觉得自己好像曾在哪见过她?

  一迳看著那张似曾相识的容颜,晴空遗忘了现下自己正身处何处,也没理会周围的人声,他只是专心地瞧著那个站在红灯下,抱著琵琶与他相望的女子,看著那双似有话欲对他说的眼,和她身上迎风飘飞的衣带。

  蓦然间,他的衣角突遭一阵拉扯,低首一看,是个骨瘦形枯的男孩,如柴的小手紧按著鼓胀的腹部,那几乎已凹陷的双眼,则骨碌碌地看著他。

  他一笑,「想不想吃碗豆腐?」

  男孩张大了乾裂的唇,小口不断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晴空抬手示意他不必心急,转身弯腰自篓子里的桶中舀出仅剩的一碗豆腐,正想端给他,饥渴难耐的男孩随即慌张抢过。

  蹲在他面前看他大快朵颐的晴空,怜悯地瞧著这只流落人间无处可归的孤魂,三两下就将碗中的豆腐吃尽,并意犹未尽地以舌舔著碗缘。

  赶在他连碗也啃下腹前,晴空收回了碗,顺手拉过他,以指顺了顺他那一头杂乱如草的发,拿来摆在篓边的汗巾替他把脸上的尘灰都抹去,而后自怀中取出一张纸,用剪刀细心剪出一套衣裳的模样,再将纸衣裳放在掌心中焚灭。

  大功告成后,晴空满意地看著从头到脚焕然一新,面色红润、穿著簇新衣裳的男孩,在他喜不自胜地抚著衣裳发呆之时,晴空爱怜地伸手轻推著他。

  「吃饱了,就快去投胎吧。」

  满面笑容的男孩朝他点点头后,边跑边向他挥手道别,目送他离去的晴空,在他消失在人海里时,回过头再次看向对街街角,但在红灯之下,却不见方才那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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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习惯带不认识的众生回家。

  夜阑人静时分,晚归的晴空,肩挑著扁担独自走在漫长的山阶上,在他下面一点的山阶上,则有个手抱著琵琶的女鬼或女人跟在他后头,他每走一步,她便跟一步,他若停顿,她也止步。

  其实打从一出城他就发现她的存在了,因她看来并无害人之意,他也懒得管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她竟就这么一路随他回家。

  身后细碎的步伐声依旧不断,晴空摇了摇头,继续拾级而上,在他抵达山顶一脚跨进山门后,他回首看向下方的山阶,那名女鬼已不再跟上,只是站在门外遥望,并无进门的打算,不想搭理她的晴空兀自将生财工具放进磨房里后,开始为明日的买卖做起准备。

  忙至夜半,在他打理完身边所有的琐事后,他离开磨房净身换好衣裳,走在廊上准备到禅堂打坐之时,自山门门前处,却传来悠扬的琵琶声。已经累了一天的晴空,一手掩著脸,有种想叹息的冲动。

  有话,就说;没事,那就走,她干嘛三更半夜坐在他家门前弹琵琶?

  袅袅弦音在夜色中,听来很像一曲催人入眠的夜歌,他站在廊上听了一阵,觉得听来不生反感,也不是多吵人,于是他耸耸肩,想就这么由著她去算了,只是突然绷裂的琴弦倏地在夜色中高扬拔起,硬是拖住他的脚步。

  他认命地抹抹脸,自屋里拿了盏灯,下廊穿好鞋后,大步走出小院直向山门处前行,在来到山门外,掌灯仔细将一手紧握著伤指的她瞧清楚时,他首先确定了一事。

  她是人。

  不只如此,她还是个死过又再重活一回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替她还的魂。

  晴空再次伸手抚向微疼的两际,看她看得一个头两个大之余,他频频在心底安慰自己,罢了,至少有血有肉,在某方面来说她也的确是人,而且返回人间的她已经很有诚意的装得像人了,只是……

  这种麻烦为什么会跟著他回家?

  「进来。」他朝她轻唤。

  获邀入内的晚照,在他把话丢下马上转身就走后,有些迟疑地看著他的背影,犹豫了好半晌,她才举足跨进山门。

  「坐。」走至廊上的晴空抬手示意她坐下,自顾自地往屋里走,「在这等我一会。」

  搬来药箱之后,晴空朝她伸出一掌,示意要替她疗伤,而晚照也配合地将手交至他的掌心中。

  在烛火的映照下,被掩盖在黑暗中的伤口暴露了出来,看著她那可能是因长期弹奏琵琶而伤迹斑斑的十指,晴空忍不住要为她皱眉,并在心底猜想著,她究竟用这双伤手弹奏了多少年。但他没问,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皱一下眉头,也没有嚷一声疼,可能是习惯太久的缘故,或者是她早已麻木没有痛感。

  处理完一只手后,他拉来她另一只手边上药边问。

  「为什么自阴间私逃?」身无流离失所的野鬼气息,也没有冲天不散的怨气,她根本就是只该栖息在阴间的鬼,只是她是怎么从阴间跑出来还有这副人的身躯,就很令人玩味了。

  「你知道我先前不是人?」软嫩令人觉得浑身酥软的语调,在夜里听来格外妩媚诱人。

  「看得出来。」心定如水,晴空不受影响地朝她点点头。

  「你不怕?」搁在他掌上的指尖,开始在他的掌心里有意无意地画起圈圈。

  「需要吗?」晴空将她暗示性的举动当作视而不见,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后,继续再替她上药。

  发现自己似乎是遇上根热心正直的木头后,晚照颇意外地扬高了柳眉,唇畔噙著笑细看著这个坐怀不乱的男子,不一会,她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那袭类似袈裟的衣裳上,而后又疑惑地看著他那头未剃的发。

  晴空在将她的伤口处理得差不多时,眼尖地在她滑落的衣袖下看见许多新旧淤伤,当他想拉开她的衣袖看得更仔细时,也发觉这一点的她,迅速将袖口拉至腕问。带著点防备的意味,短暂接触过暖意的小手在他的目光下缓缓撤开,晚照将身子往后挪了挪,与他拉出一段距离后,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他。

  「你找我有事?」忙著收拾药瓶的晴空,也不想过问太多她的私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的语气里藏著一丝期待。

  「不知。」他答来没有一丝迟疑。

  难以言喻的失望,尽写在她没有掩住心事的丽容上,令正打算取来琵琶欲替她修好的晴空,手边的动作顿了顿。

  他不禁放软了音调问:「重回人世,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有一个。」轻轻流转的水眸,看来远比夜色更能轻易将人灌醉。

  「能否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上忙。」她一举一动似都能勾人,晴空虽是不想靠她太近,但因她压低了音量,深恐没能听清的他只好往前靠近她一点,就在他再次接近时,淡淡的香气再次萦绕在他的鼻尖。

  她艳艳一笑,「恐怕你帮不上。」

  忍不住皱起眉的晴空,实是百思不解。为的,并不是她的话,而是她脸上的笑。

  灯下的她,看来娇艳丰丽得像株牡丹,可如此诱人的笑靥,为何在进了他眼底时,他竟会看著看著就觉得它突然变成一抹乾净恬淡的笑?是他的眼睛出了差错吗?

  「眼下有个忙你帮得上。」晚照趁他在发呆时,一手指向她带来的琵琶,「若你真要帮的话,可否帮我修弦?」

  套不出话,而从她方才的话意里,她好像是专程因他而来此,满腹疑惑的晴空,不语地替她拉起那条断弦重新接上后,一手按著琵琶,以掌心感受著它冰冷的温度,再将双眼扫向她的胸口,一如往常他用在其他众生身上的办法,想藉此将她的心事给看出来。

  可他看到的只是谜团。

  他不懂,她分明只是个女人,身无术法,平凡得一如人间之人,但她的过去却像罩上了层浓浓的雾被掩盖了起来,就连她是自何处而来他也无法看出。最诡异的是,往常他只消一眼,即可自众生双眼中看见他们埋藏的心事,但他独独看不清眼前这双美丽的眼眸,亏他还自恃能看透人心,能够看透众生过往与预测未来,但他却在今晚发觉,众生之中,仍是有颗心是他看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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