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野蛮,没教养。这是调查报告上总结孤儿院对你的评断。许多和你同年龄的小孩很早就被领养了,唯独剩你,一直没有人肯要。」
「一直到你十三岁那年,有一天你溜出去後,突然带回一个男子,他捐了一大笔款子给『慈晖』,同时也带走了你。『慈晖』是私人的慈善机构,经费来自各方的捐劝,见钱眼开的院长一来因为有一大笔的收入,二来可以摆脱你,迫不及待就让你跟那名男子走了。」他点燃根烟,赭红的烟头燃亮在黑暗中,像黑空中火星的光。
他吸口烟,继续说道:
「那名男子就是我大哥了。他拒绝我父亲为他安排好的婚事,带著那名孤儿院的女孩失去行踪。我父亲一气之下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秦夫人更是痛恨那名来历不明的女人拐走她的儿子。」
「我父亲死前,曾极力想打听我大哥的下落,可是还未及有结果,我父亲就死了。我继续我父亲的调查,才刚有了线索,我大哥却死了!」
秦英夫的声音渐沈,浮荡著—种感伤。
四下又陷入寂静悄然。
「你爱我大哥吧!」他突然说道,剩下半截的香烟被踩熄在地上。
「你还没说,你和我大哥还怎么遇见的!」他没等我回答,极突然的,又转回先前的问题上。
我瞪著空洞的黑暗,声音也空洞洞的。
「我和J是在孤儿院旁那栋湖边别墅相遇的。」我说:「我一直以为那是被抛弃的荒宅,就常常溜进去。J曾从窗子里看见过我爬墙进去几次,不过我不知道,因为他一直没有赶走我。有一次我照例爬上树,眺望湖景,想出了神跌下树来,被J接著。他问我愿不愿意跟著他,我……我——」
我停下来,思绪缥缈回到从前。
「那时J伸手接住由树上趺落下来的我,并没有问我是谁,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愿不愿意跟著他?就是这样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为什么对人充满不信任的我,会在那第一眼,就衷心的愿意跟他一生一世。
「你为什么会那么相信我大哥?毫无怀疑就跟著他走?」秦英夫显然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回想当时的情景。「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吧!他看我的眼神,有—种我解释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让我觉得很温暖,有种依赖,对他生出—种说不出的亲近感,情愿一生一世跟随著他。」
「你爱他?」他突地又问了这一句。问得那样突然,我陷入沈默中。
沈默是因为不愿被人窥晓知感情的存在中。
「你才二十岁,还那么年轻——」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这跟年龄没有关系!」我脱口而出。
「那我大哥呢?他爱你吗?」朱色的光点像是在嘲讽,燃亮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又沈默了,好半天才又开口,带点沙哑的嗓音在暗室里回荡开来,有著那么一丝幽怨。我说:
「J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也很——」
「他只是同情你!」秦英夫极不以为然的打断我的话。「难不成你把同情当成了爱?」
残泪冲动的想夺眶而下。我咬著唇,极力的抛丢开想哭的情绪。
秦英夫再度把只抽了一两口的烟踩熄在地上。他将手插在灰色西裤里,慢慢的,从房间这一头,踱步到另一头。
「七年来,我大哥就是生活在这么寂静的地方,呼吸著这种带有咸味的空气……」他喃喃自语著,字字带种追忆,怀念的味道浓浓地在空气里荡了开来。
我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举手触著玻璃,朦胧的,仿佛听到浪花激石的拍涛声。
不可能的!这起雾的夜晚,风平浪静的海上……
「听那旋律!是波浪追沙的低鸣声……」秦英夫停站在我身边,侧耳点著玻璃听海声,晶亮的双眼却盯著我。
我把脸朝向黑暗,清晰的看见在夜空里上演的,那些如烟的往事。湖边的别墅,跌下树梢的我,伸手接住我的J,炉火边教导我读诗颂词的J,火光映脸的通红……
「你真的打算把这地方卖掉吗?」黑空中,那些往事的残简片断影像渐渐在梢溺,终於渐刷渐浅渐淡出。
「不是『打算』而已,我已经在这么做了!」秦英夫离开落地窗,走向门口。
「为什么?你并不在乎这点小钱,为什么要把它卖了?」我大声的止住他的脚步。
他停在门口手扶在门栏,并没有回头,说:
「因为它对我没有意义。你最好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还要赶路回去。」
我听著他离去的足音,经过日光室,经过书房,下楼的阶梯响……一切终於又陷入寂静。
我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黑夜瞬时温柔的环抱著我。
秦英夫的话在我脑海里回荡不去。J是否也爱著我?还是,他真的只是同情我?他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而我……而我——思念得那样心痛!
夜这么黑,我所有的痛要问谁?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相思始觉海非深……这一片深洋,却夺去了我永远的思念!
第四章
「这样看你,才发现你长得真的很漂亮,完全符合美女的六大条件:肤白、腿长、轮廓立体、身材高挑、聪明有才华、兼之气韵动人;连亚梦小姐都比不上。难怪英伟先生那么喜欢你,对你那么特别!」
咏薇坐在小凳子上,托著腮看我忙碌的整理、归排一箱箱的书籍、衣物。我抬手擦擦汗,无语的笑了笑。
搬来这间公寓套房已经三天了。三天来,我无事的在街上打转,再找不出荒凉下去的理由了,才开始动手整理堆放在房间角落里封捆得方方正正的一箱箱行李。
这间所谓套房,其实只是附设了个人卫浴设备的独立空间。全部的家具只有一张单人床,连窗帘都没有,四处空荡荡的,环堵萧然。
我把床单新换铺上,叠上J的枕头和被褥;又买了一个简单的拼架衣橱,和一座简单粗糙的书桌和书柜。最後,我把染有海洋色彩和浪涛的窗帘钉上。
「总算都好了!」我把J的相片框上摆在书桌上,擦掉额前的汗。
「就这样?连一点摆设都没有,太萧条了吧!」咏薇转头四处看看瞧瞧,瞪著大眼睛,不信我的房间装饰得如此简单——如果那床窗帘算是装饰的话。
我把纸箱压扁,摆在角落一旁,把手洗乾净说:
「这样子空间比较空旷,东西太多了反而麻烦。」
「总可以吊个风铃,摆个水晶什么的吧!」她转头看著光秃秃的白墙。「你不是回去海边的别墅一趟了吗?带了什么没?该不会就那张照片吧!」
她挪起下巴指指桌上J的照片。
「嗯。」我走到床上坐下,摸著水蓝的被褥。事实上,除了那张照片,我还把J的枕被带来了。这样拥盖著他的被褥,仿佛他就在身旁,依然可以感染到他的气息。
「盼盼,你不回答也没关系,可是我还是想问你。」咏蔹藏不住心事的眉头皱出了纹路,「你和英伟先生是不是有特别的关系?你这么漂亮,连我都快被你迷住了!我想英伟先生一定是爱上你了。说真的,我一直以为亚梦小姐是最迷人的女人,没想到你比她还美。」
「亚梦小姐?」
「你不知道?就是英夫先生的秘书啦!谷亚梦小姐。她是秦夫人的表甥女,不但聪明漂亮又能干,听说英夫先生相当欣赏她,很有可能变成秦家的少奶奶。」
原来是那个秘书小姐。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样子,只记得那股淡淡的茉莉香。那是我最讨厌的味道。
事实上,两天前我才和她通过电话。奏英夫命令我搬好新家要向他报告,我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正是那个秘书小姐。她淡淡的告诉我她会把事情转告给秦英夫,我留下地址电话就挂断电话了。
「盼盼!」咏薇又出声说:「你是不是不准备回答我你和英伟先生的事了?那么说说英夫先生吧!我知道他开车载你回海边的别墅——」
「我跟他那能有什么关系!」我回答得很快,几乎是截断她的话。「有的也只是金钱上的往来关系!」
「金钱关系?」
「没错!」我自嘲的笑了笑。「我和英夫先生只有这层金钱关系存在。J在遗言里要求他供我念完大学,所以说,他是我的赞助人。」
我以为咏蔹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应该会很高兴才对,谁知道,她的皱纹蹙得更深了。她说:
「英夫先生出钱供你念书,你接受他的帮助,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为什么你要讲得很见不得人似的!你是怕被别人误会是被英夫先生金屋藏娇是不是?何必管别人的闲言闲语!」
「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悲,总得像这样依赖别人的恩惠,才能苟延残喘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