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处的草坪没那么凉,而且乾乾的,大概刚刚咏薇洒水时漏了这个方向。
「J?」她有些疑惑,尾调扬得很特殊。「你说的是英伟先生?」
我轻轻点头,把脚缩回来,放在太阳下曝晒。
「我很好奇吔!你和英伟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她终於把鲠在喉咙里的那根鱼刺吐出来。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她有些自言自语。「本来我还以为你是英伟先生的情人或什么的,可是你那么年轻!然後我猜你大概是英伟先生爱慕的人的女儿,不过这更不合逻辑,英伟先生从来没有爱上任何女人!」
「我真的对你和英伟先生的关系感到很好奇!」她继续自言自语。「英伟先生虽然对人很和蔼,可是他只有对英夫先生和你这么特别。」
她看我一眼。我拍拍晒乾的脚踝,慢慢穿回白袜。听见她又接著说道:
「你大概不知道,英夫先生和英伟先生不是同一个太太生的。英伟先生十岁时,秦先生又娶了英夫先生的母亲。秦夫人很生气,一直不肯承认他们母子,秦先生就把他们母子安置在这间别墅。」
「英夫先生是在这里长大的。二夫人一直得不到秦家的承认,英夫先生也一直受到秦氏家族的排挤。在秦氏企业里,秦夫人娘家的势力一直很盛,事实上,秦家那些亲戚根本不承认孤儿院出身的二夫人和庶出的英夫先生。」
「可是英伟先生却对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好。」咏薇一直在自说自话。「我记得我小时候,英伟先生常来别墅看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疼爱他这个弟弟。」
「二夫人一直郁郁寡欢,英夫先生十四岁时,她就积郁成疾过世了。二夫人死後,秦先生才正式领养英夫先生,让他认祖归宗。奏家所有的亲戚都激烈的反对这件事,秦夫人更是不承认这个儿子,可是英伟先生却独排众议,敦促秦先生早日领养英夫先生。」
「本来,英伟先生是秦氏企业当然的继承人,秦家家族也只承认他是唯一有这资格的人,秦先生心里也比较偏爱他。可是七年前,他拒绝他父母为他安排好的婚事离开家,听说是为了一个孤儿院的女孩,秦先生一怒之下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英伟先生从此也就不知所踪,直到你出现——」
故事怎么会这么复杂!我穿好鞋袜,表情木然。
「那个女孩就是你了,对不对?你和英伟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好奇心起来就撩人厌了。
我将腿并拢,曲收到小径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我问她。
「你忘了?我就住在这里,一天总要听阿婆叹上几回!」她放下裤管,拍拍脚丫,开始穿鞋著袜。
看她仔细把鞋带穿好绑紧,我也起身拍掉裤子上沾的尘土说: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房把东西整理好。」
我从草坪穿过去,没有等她。她在我身後喊叫说:
「盼盼,你记得事情办好要来找我哦!房间我会帮你留著的!」
我回头对她挥挥手,再转身准备进入别墅。头一抬,秦英夫站在书房落地窗前望著草坪,手上的香烟袅袅绕回在头顶周侧,蒙成了一层雾。
第三章
夜晚的海岸公路,寒气很深,是起雾的季节。风平浪静,偶尔在引擎声,以及车行速度旋起的气流刮带出的风声之外,间杂的,可以听到极轻微的激石的浪涛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缥缈缈。
起雾,是海钓的季节,但东风吹来,海面上乍起一片迷蒙,从夜行的敞蓬车上回望而去,一路绵亘的总是江海苍茫,没有船钓在歌渔唱。
敞蓬车滑驰在一片漆暗凄清的海岸公路上,风打来,全身都在鼓涨,我又闻到了海的味道。
这熟悉,令人怀念的味道!
我沈默的看著海、陆、天暗成一色的天景。不知看过多少回的这番风景,这次重逢後,此去将会是多少年的别离苦!
雪佛兰小军舰俐落的转了个弯,岩岬上古堡暗幢的形影远远在望。流风四起,这次,换我的心在鼓涨。
闭上眼我也可以清楚的看到远离坡下灯火人家,孤耸在向海的高岬上的别墅的每一扇窗;我还清楚的知道,窗轩外高岬下那一片握在手里纤细柔软的白沙,在这起雾的季节,是会如何低婉的轻声歌唱。
回忆太甜太美了,像是纯酿的酒汁,轻沾就全是香醇。可是如今J离开後,这醇香,刹时催酵成心酸的苦汁。
然而,风总是不管人心情的痛痒,我极轻微极轻微的打个薄颤。
秦英夫沈默的看我一眼,关上了顶蓬。
「没关系的,我不冷。」我仰头留恋逐渐被车顶蓬逼窄的夜空。
「不行,如果著凉就麻烦了。」他冷淡的看著前方。
顶蓬盖了起来,所有的闪烁光亮全被截断,坐在车内,仿佛一下子堕入无助的黑暗。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声音昼、尽量放低,不敢太大声,但会在黑暗中引起回声。我说:
「你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先生,我自己可以——」
「我这不是为了你!」他熟练的转著方向盘,面无表情的注视前方,「我大哥离家七年毫无消息,突然接到通知就说他已经死了!我想看看他这些年来走动、生活过的地方。」
车子经过两旁人家灯火,开始上坡。这一段坡路,连盏路灯也没有,周围充斥的是死寂的黑暗。
只有引擎的吵杂声。
车子穿入古堡漆黑的铁栏,停在门口台阶前。
我下车,凝神望著那处应该有著阶梯连接下海滩的黑暗。
这里是古堡的前景区,面对的是坡下金灿的人间灯光,和宁静祥谧。由大门右边那条小径走过去,转弯的地方,便是下近海滩的入口。
由那道缺口往左一直延展的,是古堡的後景区,由落地窗可以直接跨出进入。景区不大,边缘地带用石林围密成栏墙,墙外便是断崖。这里朝夕面对的,是无垠的苍穹和大海,以及那一片白沙的海滩。
这就是我和J生活了七年的天地。只是二层楼的建筑,对我来说,却便像是古堡一样的传奇。
「看什么?」秦英夫提著简单的行李,站在我身後问。
「没什么!」
我走上台阶,开门进入古堡,里头的摆设仍跟我和J在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你往左边走,最前头的那间大房间就是客房,你今晚可以睡在那里。」我指著那间J精心布置的套房说。
J花了好多时间布置那间房间,说是为了让客人来访时留宿住的。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访客——我提醒他,他笑著说,那就让我们两个自己来住。
我交代完话就走上楼。经过书房,经过日光室,经过J的房间,停在我的房间门外。窗外海天仍然漆黑没有光,四下依然寂静悄然。
我转回进入J的房间,轻触著房中的每样事物,留恋低回不已。这里一切都充满了我和J的回忆。就连那床上冷清的被褥,也恍恍依稀残留著J的体温,
遇见了J,改变了我的一生。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我有心去爱、去信任的人啊!这个夏天,我就要告诉他的,告诉他我心里对他所有的情意,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抛下我自己走?」我扑倒在床上,热泪滚滚流下。
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可是,我连我心中对他的爱,都来不及对他说!
有人开亮灯,秦英夫站在门口。
我伏在床上,来不及停止啜泣,肩膀仍却抽颤著。
「请把灯关掉好吗?」我收住哭咽,俯著脸,不想被看清哭泣的脸。
他关上灯,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对崖的峭峻问道:
「那就是我大哥坠崖的地方?」
我把泪擦乾,抚平被我揉乱的被褥。
「他们不是都跟你说了?」我回答道。
「他们「的确」是跟我说了!」他回过身,口气很冷。「不过,我既然受我大哥遗言之托,我有义务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吧?包括你——你是怎么跟我大哥相遇的?,」
「我?」我突地一呆。
「我对你做过一番调查。」他倚著落地窗,侧望著岬外的黑暗。「你父亲是个打零工的工人,薪水微薄;母亲也没什么谋生的技能,你们一家生活相当的苦。你三岁那年,家里发生火灾,你父亲把你抢救出来後,又赶回去救你母亲和刚满周岁的妹妹,不幸三个人全丧身火海。」
「你父亲没什么来往的亲戚,只是一些表亲;你母亲娘家也不愿意认这门亲。没有人愿意收养你,最後由邻居出面,把你送到『慈晖之家』。」
「在孤儿院时,你一直不能跟其它的小朋友好好相处,被视为头痛的人物,大家都对你颇有微词。你还常常趁看管的保母不注意时,溜出孤儿院,当然,後果是常常被处罚和不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