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啊、怨啊,她的怨、她的爱揉成团,让她分不清对萧郎是怨多,还是爱浓。
泪自眼角滚下,她从不哭的呀,她很早即学会认命、学会看清世局,知道世事全不由己……
「我没有害皇太子,我不晓得发簪怎会落在皇太子床上,皇上请相信我呀,我真的不知道发簪怎会落在那里……淑妃,妳救救我,妳知道我的委屈,对不?我们是好姊妹,妳该对皇上说清楚……」她将陈年旧事翻了又翻,却是怎么翻,都翻不出一个清白事实。
「娘,药凉了,您醒醒吃药。」
女儿的呼唤暂且拉回母亲神志,看着眼前女儿,昀妃凄然一笑。
「惜织,妳跟娘好像。」
「是啊,大家说我是您的翻版,和您一样美丽。」强拉起笑,惜织宽慰母亲。
「美丽?就是这份美丽让皇上强要了我,如果我长得丑陋些,也许命运不至乖舛。好孩子,答应娘,有机会便逃离皇宫,去找寻妳的父亲,替我跟他说一句,我从没背叛过他的心。」
「我答应。」
点头,这句话,她允过母亲数十次,但她心底明白,凭她一个弱女子,想离开后宫,难上加难。
看着女儿,恍恍惚惚地,彷佛时光倒转,她又回到青春年少,坐在画舫里,倚窗哼唱江南小调,哼着哼着,箫声相和,她的郎呵,她的情……
母亲眼光涣散,唱着不成调的曲子,轻轻摇晃。
「娘,您怎么了?」母亲的怪异,让惜织心头一震。
望着门扇,她突然笑开,手伸向半空,想握住什么人似的。「萧郎,你来了,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娘,这里只有我,没有爹爹,您醒醒。」她抚触母亲脸颊。
昀妃轻笑,笑声宛转,拉起女儿的手向前倾,她认真说话:
「萧郎,你过来,看看咱们的女儿,虽然被禁锢在冷宫,我还是把她教养成好女孩,她能诗会文,抚琴墨笔全难不倒她,萧郎,你是否为我骄傲?」
「娘,别这样,我知您思念爹爹,但……」
昀妃听不见女儿声音,一味对着屋门讲话,彷佛门前真有人在听。
「我不苦,能再见你一面,再多的苦我都不怕,只是呵,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可知我的心含了胆,一月苦过一月,一年苦过一年……」
猛地,不祥念头闪过,惜织心慌,放下药碗冲出门、冲进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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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巧跳过桥面,这里是御花园,偌大的皇宫里,前前后后,康恨探勘过十几次。
他摸清宫里每条路径,精准确知皇帝和那个「昀妃」居处。
老百姓的说法是正确的,隆治的确是好皇帝,他常常批阅奏章到夜半,比起邹国的残暴国君,他更值得人民爱戴。
但,即便隆治再好,他仍是自己的弒亲仇人。
一队夜巡士兵走来,康恨飞身躲到假山后面,他不能在刺杀隆治之前引起任何骚动,否则,他的成功率将大大降低。
绕过静思阁,转进德懿楼,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皇帝的御书房。
从窗边跃进,轻微的骚动引起隆治皇的注意,他抬头,一个酷似自己的年轻人站在眼前,有片刻呆愣,皇上定住身形。
康恨看着隆治皇,不明所以的熟悉感沁入,他见过对方?
不可能,他是曜国天子,而他来自邹国,严格来说,他们是敌对国家,况且,这样的威仪男子,只消见过一次,他有把握,自己不会忘记他。
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斜飞剑眉,薄薄的嘴唇和那股没人模仿得来的焕发英气……
「你是……」隆治方开口,灵光闪过。
会吗?有可能吗?他会是失散多年的龙帧太子?
是不是老天愿意待他优厚了?是不是上苍为鼓励他的努力治国予以赏赐?下意识,他伸手去拉康恨左手。
隆治的动作快,康恨的动作比他更快,剑横过,刺入对方的左心窝。
没有惊惶、没有愤怒,隆治的表情是康恨解释不来的慈爱。
犹豫,康恨的剑没再往下刺入,剑停住,凝眉,他眼看血从剑口处汩出。
「孩子,你是我的龙帧对不?」
不顾身体痛楚,隆治只想抓住康恨的左手看仔细。
龙帧?再一次教康恨难以解释的熟悉,这名字他曾经听闻?
左手终于被抓住,康恨不在意,他在意的还是隆治的表情,人在临死前不该充满欢喜,更不该带着满足笑意。
摊开对方的手,隆治看见了,终于看见,他是龙帧啊!是自他身边失踪近二十年的儿子,是最酷似自己、最聪颖,也最仁慈的儿子呀!
隆治来不及喊康恨一声儿,御书房门即被打开,两个太监进门,撞见这场景,其中一个直觉惊呼,尖叫着冲出门外,对宫廷卫兵吼叫抓刺客,另一个则傻在原地,作不出反应。
康恨该听从义父的指示,不听隆治说任何话便一口气把剑往下刺的,但他仍然犹豫,为了那股不能言喻的熟悉感。
「抓刺客!来人啊,抓刺客。」
终于,吓呆的太监总算也有了反应,他尖起嗓子,拚命嘶叫。
「不准喊!不准伤他!」挣扎着,隆治意图阻止太监的举动。
习惯遵从命令的太监立刻住嘴,两瓣控制不了的发抖嘴唇,不断重复皇上的话。「不准喊、不准伤他、不准喊、不准伤他……」
太监听见了,站在隆治正对面的康恨也听得一清二楚。不伤他?为什么?他是刺客呀!
看着发呆的两个人,他想自己再问不出个所以然,从隆治身上拔出剑,康恨迅速转身,跳出御书房。也许他该寻找另一个人来说明。
沿着小径,飞身,数个纵越,躲过几波前进御书房的士兵,康恨在暗处,走着自己早已熟稔的路径,那是通往冷宫的方向,越近冷宫,宫中士兵越少。
跨进有着荧荧火光的院子,地上未熄的炉火旁有几个陈旧壶碗,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冷宫,冷冷清清、没有丝毫人气。
推开木门,连门都残破得比不上寻常人家,谁想得到皇宫里也有这样一块地方。
康恨听到声音,循着声音前进,他挑开帘子,帘子里一个疯女人在对空气说话。
取出怀中画像,毋庸比对,他可以认出她是画像中女人,虽然她两鬓微霜,虽然她憔悴的脸庞布上皱纹,但她确是义父口中的仇人。
「萧郎,告诉我,这些年你好吗?为什么不托梦给我?若是早知你已不在人间,我又何必苦守多年?」她说得眉飞色舞、精神奕奕,病痛不见、悲情不见,返照回光让她成为全新女人。
听见脚步声,昀妃回头说:「惜织,妳跑到哪里去,妳爹……」
话至半途,当昀妃的眼光接触到康恨,欢喜表情转为惊恐,她慌地跪地,匍匐哀求:
「皇上,请饶了我们,您知道萧郎是我心中男人,您有淑妃侍奉,根本不需要我,请放过我们母女好吗?」
所以,民间传说是真的,她是不守贞操的荡妇,也的确害了康宁皇后和皇太子?胡涂皇帝居然将这种女子留着,却迁怒诛杀他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昀妃哭得好激动。
「请皇上信我一句,我没要人绑走皇太子。」
不是她?她的哭诉,推翻了康恨若干认定,他不确定是否该相信,因为他组织不起义父、隆治和昀妃的话。
但昀妃的一声声「皇上」让他惊醒,他理解那份熟悉了,他和皇上居然有张相似脸庞。
义父并没有提到母亲和当今曜国皇帝有任何亲戚关系,他只说母亲受昀妃妒恨,被昀妃指控与太子失踪有关,便让胡涂皇帝判了全家抄斩。
如果隆治是胡涂皇帝,又怎能处处为百姓着想?如果他真是残暴不仁,又何必不愿出兵邹国?
越来越多的疑问在他胸中冲撞,义父的话、皇帝的面容表情、昀妃的哀戚,反复在他脑间交织。
「皇上,我不想进宫,又怎会谋害皇太子?」幽幽叹口气,她仰起头看着眼前的「皇上」。
康恨不语,太多的事纠结成团,图里的美人匍匐膝边,迟暮女子的哀愁在他眼前尽现,在她身上,他看不到义父口中的奸诈多心。
「皇上怨我吗?我也怨过自己,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在回京的路上一头撞死,以示坚定?我不甘心啊!等不到萧郎,我不甘死去。皇上,原谅我吧!原谅我无法成为您忠心的妻妾。」她自说自话。
他真的和隆治皇那么相像,引得她错认?难道他和隆治间真有某种关系。
远远地,抓刺客声音传来,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分外突兀,他分辨出杂沓的脚步声,正往冷宫方向前进。
「皇上不肯原宥我?是不是我死才能换得皇上的释怀?没关系,反正我见到萧郎,心愿已足,再无放手不下。」
她起身,猝不及防地拔出康恨佩剑,尖声喊:「请皇上赐臣妾一死!」
说着,剑往脖子处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