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白色小车!这代表车主正在房子里面。
耿于怀甩着车钥匙,走进正在施工、到处尘土飞扬的战场。
「舒小姐在楼上啦!」楼下正在撬地板的工人,一看到他便这样喊。
他顺着已经被拆掉扶手的楼梯走上去,在正在重新装置卫浴设备的浴室外面,找到舒渝。
她身穿深色的上衣和牛仔裤,小声而客气的和工人们讨论着进度。
站在几个粗壮的工人中间,舒渝简直像是他们的女儿一样,可是,她专注的神情、从不扬起却很坚定的嗓音,在在都表明了她的专业与认真。
待她发现耿于怀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旁边看了很久了。
「咦?」舒渝诧异着,抬腕看看表,「已经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来看看做得怎么样。」耿于怀随口说。
他探头看了正在安装的浴缸和还堆在门外的洗手台、马桶后,开始皱眉。
「这是韩小姐选的,你没有意见对不对?」舒渝察觉到他的质疑,有点担心地追问着。
「我不喜欢。」他咕哝着,浓眉紧皱。
「为什么?韩小姐的品味很好啊,而且她已经跟你讨论过了,不是吗?」舒渝耐着性子安抚。
「这个象牙色看起来不太干净,而且镶金边很俗。」
舒渝不搭腔了。
她其实也有类似的想法。不过韩小姐的意思是,「她老公」在医院里工作,看到的都是单调的白色,所以家里尽量不要用白色,这样「她老公」会比较轻松一点。
她其实觉得有点刺耳,韩小姐开口、闭口都很故意的把「老公」两个字挂在嘴边。
而且,她的直觉告诉她,耿于怀会宁愿要雪白的浴室,最好一尘不染、毫无杂物,且不要许多色彩、许多香氛、许多鲜花跟毛巾。
她就是知道。事实证明,她对他的直觉没有错误。
那又怎么样呢?她不能泄露出一点点想法,那太危险了。
耿于怀却没有放过她。「怎么样,妳觉得呢?告诉我妳的意见。」
「这套卫浴设备是意大利很著名的品牌……」
他诅咒一声。「我不是问妳这个,我是问妳个人的看法。」
「我的看法并不重要。」她温和但坚定地说。说完便转身想要离开,离开他太过强烈的磁场,逃离他令人屏息的存在感。
耿于怀抓住了她。
「小心!」他有些下高兴地低吼。「妳都没在看旁边,注意一点!」
浴室拆下来的门立在旁边,上面还有木刺和几根粗大的钉子,要不是他及时捉住她,上次在另一个工地发生的破相惨剧又会重演。
「妳怎么老是这样!」耿于怀还没骂完,「要是又受伤了怎么办?在这种地方工作,自己要小心一点,真是的!」
「我知道了。」舒渝一直挣扎,想要脱离他强硬的掌握。「我会注意,我真的会!谢谢你好不好?可以放开我了吗?」
看着她忙着要逃掉的样子,再加上耿于怀最近因为看不到她,焦虑日渐增长,他慢慢瞇起了眼。
「妳很感谢我救了妳一次对不对?」
舒渝忙不迭猛点头,他现在说什么都对。
「很好,那,请我吃晚饭,让我感受妳的谢意。」
他松开手,嘴角扯出一个有点碍眼的傲慢微笑。
一个小时后,舒渝独自坐在一家温暖且充满香气的意大利餐厅里。
要她请客是他决定,餐厅也是他选,天底下有这么霸道的人吗?
她很不甘愿。
木头桌椅、方格桌巾、黯淡的灯光、背景音乐是有点吵的意大利歌剧,空气中充满浓浓的起司香味和用餐客人热烈的交谈声,热闹非凡。
这家离诊所不远的餐厅,占地虽然不大,里头却是高朋满座。
她和耿于怀各自开车过来,当然,耿于怀落在她后面。
她都找好停车位,走进餐厅坐定,浏览过菜单,决定自己要吃什么并点好饮料后,耿于怀才走进来。
托着腮,她安静地在角落里,看着他。
忙了一天,他的脸上略有倦意,却还是非常英俊。高大的身材、宽厚的胸膛把深色西装衬得十分好看,领带图案则是低调但极有品味的淡黄与暗金色交错。
雅痞风格中,带着一丝丝离群的孤傲。最难得的是,如此讲究品味,却丝毫不显妖气或脂粉味。
舒渝下意识地移动身子,往里面挪了挪,想要躲起来。
她跟他……如此不搭调,看她一身的灰尘、汗水,因为去工地还穿洗得泛白的旧牛仔裤和上衣……
她突然苦笑了起来。
这个年头真的变了,以前常见的是女生盛装打扮赴约、癞蛤蟆配公主之类;现在她则是活生生的丑小鸭,而她的王子正一脸不可置信地对着她大步走过来。
「妳开车还真是快!」王子震惊地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舒渝强迫自己把苦笑变成欢迎的笑意。「过奖。」
就是这个时刻!
往后的日子里,耿于怀不断思考自己真正动心、开始背叛他对另一个女子的誓约,是在哪个时间点上。
应该就是这里,这间餐厅、这个微笑。
没有鲜花、没有美酒、没有烛光或情歌、没有美丽得让人眼珠掉出来的女人,只有一朵带着慧黠的温暖微笑,安静地迎接他。
一切突然都不重要了。
病人、病历、开刀、与韩立婷之间混乱难解的关系、多年好友的责怪和不谅解、父亲老是皱眉看他的表情、他深入骨髓的疲倦……在这一刻,突然都远去。
他只想坐下来,好好地吃一顿饭、聊聊天、也许取笑几句,只因他想看她明明想反驳,可是又努力保持礼貌的缄默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因为太过珍惜这样的平静,不想破坏,所以耿于怀沉默了。
两人默默地吃着自己盘中的烧牛肉跟海鲜意大利面。
通常一对男女一起吃饭,其中总是有人会挑食,他们也不例外。
只是,挑食的是耿于怀。
舒渝看着他精准无比地切下每一丁点肥肉的部份,然后堆在盘子旁边,慢慢堆成一个迷你小丘之后,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敢吃肥肉?」
一个连漱口水大概都可以毫无所觉喝下去的人,居然会对某些食物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憎恶,真是令人意外。
「不是不敢,是不喜欢。」耿于怀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已经差不多用完餐了,所以拿着叉子,拨了拨精心堆出的肥肉小山。
「这些都是脂肪,我一点都不想吃下去。」他慢慢地说。因为表情很严肃,所以舒渝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自从我第一次做完抽脂手术,看过一整桶从人身上抽出来的脂肪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吃肥肉了。」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吃素呢?」舒渝不问的话,喉咙会发痒。
耿于怀抬头,微微一笑,眼神有点狡猾。「妳真的相信我的话?」
舒渝气结。「你……」
「骗妳的,我只是顺手切下来而已,练练刀法嘛。」他让服务生收走餐盘,一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说。
看她那半信半疑的眼光,让耿于怀忍都忍不住自己的笑意。
「是真的,我以前在家里还天天自告奋勇切水果,且出门吃饭一定吃排餐,实习的时候曾经连续一个月每天都吃猪排。」耿于怀说。「拿手术刀就像妳画画一样,要一直练习,保持熟练,后来就变成习惯了。」
舒渝点点头。「你为什么会想当整型医师呢?」
她问得那么直接,澄澈的眼眸中毫无任何刺探或恶意,不禁让耿于怀一愣。
「我只是听我表姊说过,整型外科在外科体系中,不算是很热门的选择。」误会了耿于怀的迟疑,舒渝赶快解释。「而且听说你当时选了整型外科,让很多人都跌破眼镜,所以我才……」
耿于怀笑了笑。
「妳跟妳表姊在背后批评过我?」他故意这样说,很愉悦地看着眼前那张正升起罪恶感的心虚表情。
「我们不是……我只是……」
「没关系。」耿于怀是真的不介意,刚是逗她的。
然后他忽然表情一正,开始回答她的问题。
「那妳应该也知道,我不但早读,且国中、高中还都跳级?」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冒着汗的水杯,缓缓地说着。「读书、考试对我来说并不困难,能提前完成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拖延。要说是有效率也好、讨厌浪费时间也好,总而言之,我就这样一路领先,直到我进了医学院。」
他停了下来,沉吟了片刻。
「然后呢?」明亮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
「然后,我开始觉得无聊。」耿于怀淡淡地说,不再直视她,只是看着面前的杯子。「有一次,我无意间听见学长们聊到我,说像我这样什么都比别人早一步的人,以后大概也会比较早死。」
舒渝有点生气。「怎么这样乱说话!」
耿于怀摇摇头。「不,那些话反而让我惊醒。我这样一路抢着走在前面,到底要去哪里呢?未来的路很清楚,太过清楚了,反而让我不想继续走下去。我甚至曾经一度想休学去流浪,好好思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