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从他说话的方式、一身的穿着,从头到脚都是富贵人家的派头。可是……
“听您的口音,好像从北方来的?”虽说要把雩娘卖到妓院,好歹那也是城里熟识的。而眼前的人来路不明,雩娘跟着他不知道保不保险。
“我从京城来这儿做点生意。敝姓雷,雷允斌,在京城从商,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雷允斌?好熟的名字啊……
“我出两倍的价钱买下小雩娘,你快点做决定吧!”他今天正好谈成生意,打算赶快回京,见见他思念得紧的女儿呢!
哎呀,他想起来了。难怪这几天商号的苦力差事特多,听伙计们说,是京城来了个来头不小的人,亲自下了一批订单。那人是赫赫有名的京城首富,说是叫——就叫雷允斌啊!
大伯想掩饰自己的惊诧,赶忙低头看了看雩娘,这苦命的孩子——或许是遇到贵人了。
“愿意吗?”他再问一次。
“不必两倍的价钱了,只求您能好好待雩娘。”身为大伯,他觉得对这孩子十分愧疚,说是为了让她过好日子,其实还不是为了自个儿。
“雩娘,大伯不带你去见艳红姑娘了,你跟着这位老爷走吧!”
雩娘抬起一双大眼,不舍地盯着大伯。她不敢说什么,出门前大婶已经警告过她了,不许她在大伯面前哭哭啼啼,就怕她大伯不忍心,临时变卦。甚至还要胁她,要是敢跟着大伯回家,绝对有得她受。
她明白的。卖了她!大伯一家人才有好日子可以过,她是一定得离开大伯的。可是,她好难过、好难过呀……
“小雩娘很听话的,就是爱哭了点。”大伯对雷允斌解释着,生怕他一个大男人看了心烦。雷允斌笑着摇首,似乎不以为意。“这才让人心疼。”
“我就住在前头的丰滨客栈,同我去吧!我好给你银两。”
“哦,我得先去和人家说一声。”大伯指了指对街。“麻烦您先带着雩娘,我待会就去。”“那好吧!”雷允斌亲昵地牵着雩娘的小手,溺爱的口吻立现。“雩娘,咱们先走吧!”
雩娘一双眼早已哭得红肿,却仍紧抿着唇,不敢哭出声音来,看得让人着实心疼。
“雩娘,快和老爷去吧!”大伯催着她走。
雩娘听大伯的话,就乖巧地跟着雷允斌走了。
“是不是很难过?”雷允斌低头问她。
雩娘点了点头。
雷允斌牵着她,走到了货郎旦面前,拿了一只和方才那女孩儿玩的,一模一样的纸风车给她,顺便递给货郎旦一锭银子。
“吹一吹,就不难过了。”他这么安慰着雩娘。
雩娘心想:这大叔人真的好好,除了娘,从没人像他这般安慰她。
雩娘摸一搏鼻子,轻轻地吹了口气,纸花儿转了起来,一阵轻风徐来,连带四个纸花也跟着转了起来。风卷纸花扬——
“是不是好多了?”
“嗯。谢谢大叔。”
“你恐怕得改口叫我老爷了,我跟你说啊,往后你就是我那宝贝女儿的贴身丫环,她和你一般大,而她呀——”他的女儿经一开口,没有数个时辰,是绝对不会歇口的。
在雩娘往后的人生里,这是她永远百听不厌的故事。而雩娘永远也忘不了,六岁那年,雷家老爷为了安慰她,买了一只纸风车给她,告诉她日后要和小姐做伴……她记住了。
从那天起,雩娘的人生是雷家给她的,她全部的生活除了雷家、还是雷家。
十年后——
门吱嘎一声,被轻轻推开。
她轻手轻脚走到床榻前,但还是惊醒了床上的人。
“啊?对不起,吵到您了?”
床榻上的妇人微笑摇首,勉强起身。
“大娘,您受了风寒,可别起来。”她赶忙上前扶起妇人。
“雩娘……”
“大娘是不是哪儿又不舒服,我去请大夫过府来替您瞧瞧。”雩娘满脸忧心,伸出小手摸了摸妇人的额头。还好,没什么异样。
“只是小毛病而已,我做下人的,怎好请大夫来看。”
“大娘怎么这样说,前几天我不也病了,老爷还为我这丫环请了大夫来看呢!”
“傻雩娘,你和咱们不一样。别说是老爷,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人把你当成小姐的丫环了?咱们都当你是雷家二小姐呢!”
的确。打从她进雷家,雷老爷一句“她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就必须和小姐一起读书习字”,养得她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还有个丫环样?!人家都说她比小姐更像小姐,有着大家闺秀的优雅风范、诗词书画无一不行。其实她的工作不过是成天陪着小姐玩乐,只有浪费、没有贡献。
“大娘,您别取笑我了。”她老觉得自己很没用,平时看大伙儿忙东忙西的,她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一点粗活也做不了。
“我是说真的。唉,你这会儿怎么没陪着小姐呢?”
“我听说大娘您人不舒服,想来照顾您,就跟小姐说了声。”
“哎,你从小就是这么窝心。要是我那儿子晚个几年娶媳妇,我一定非要他娶你不可。不过,就怕配不上你……”
“大娘——”雩娘有点窘。“雩娘不嫁人的,我要陪着小姐、陪着老爷——”
来雷家之前,她从不知道“家”可以是这么温暖的。
她还记得到雷家的第一天,雷允斌牵着她的小手,走在长长的回廊,穿过一处又一处的庭院。她好慌,一路哭哭啼啼的。要是从前,早就被大婶打得死去活来,要不就是让堂哥们揍到不能哭为止。
可是,当美丽高贵的雷夫人牵着肥嘟嘟的小姐出现在她面前时,却是亲昵地搂着她,柔声安慰她再也不用怕、再也不会让她吃苦。从那一刻起,她小小的心灵就记着,这一辈子永远不忘雷家的恩情。
“你这丫头,心里永远摆着老爷、小姐、还有死去的夫人。大皇子不是一直派人来说亲吗?说不定小姐就快嫁了。”
雩娘闻言轻摇螓首。“才不,小姐好生气呢!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大皇子,小姐说什么都不让老爷答应婚事。”
“人家是皇亲,万一皇上下旨,咱们哪有说不的份儿?”
大娘说得没错啊!雩娘不禁担心了起来。万一……小姐被迫嫁给不喜欢的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雩娘担忧的心思明白地写在脸上,大娘心疼地握着她的手。“瞧你又在担心小姐,是不?咱们老爷和皇上是有交情的,他会有办法的。”
雩娘心里却想着,自己不知能不能帮上忙?她心上摆的第一位,永远是雷家。
京城西郊,皇家园林,畅春园
春夏交间,恒青布绿,萍藻蒲荇。园中仿江南榭处处,野禽飞鸟出没,翔泳其间,幽美异常。
二名男子一前一后穿过曲折回廊,前往更深处的院落。从二人的穿着仪态,便显出其身份不同。前头的男子,身形魁梧,一身茶褐色长袍,腰际间配刀,分明侍卫模样。走在后头的男子,身形虽较前者更形高大,但一身金黄色蟒袍,是皇家子弟才有的装扮。
在一个转口处,侍卫停了下来。
“十三爷,我奉旨只能领你到这儿,接下来麻烦您自个儿去了。”侍卫躬身说道。
“嗯。”男子温和地应和。虽为天潢贵胄,却是一派温文,眉宇之间但见隐隐英气。
他一人走到长廊尽头,跨过一道拱门!沿着莲池信步。院中阒无人声,只听风吹叶动,。松映竹掩间,楼阁忽现。
他步上楼阁阶梯,在门前整了整衣襟,拍了一声马蹄袖,欲弯膝跪下时——
“胤祥,不必多礼,进来吧!”说话者中气十足,语调间有股令人生畏的威严,似乎早已洞知来者是他传旨前来的十三皇子胤祥。
胤祥摇头轻笑了声,方推门而入,坐在内厅凉榻上的人更早他一步说话,口气较之前亲切了些。“小十三,快过来替朕想想办法。”
身为九五之尊的当今圣上,以如此亲昵的口吻唤他,却让原来嘴角带笑的胤祥,不自主地抿唇,似乎刻意压抑住什么,但其神色仍是温文如常。
胤祥带上门,走过外厅,掀起纱缦,入了内厅。
皇上端坐榻上,一手抚着下巴凝视棋盘,满目踌躇。一手指着对座,点了点,示意他坐下。
“皇阿玛特地找我来对弈?”胤祥话还没说完、人还没坐下,两眼却早已盯住棋盘,为其中的布局感到惊异不已。白子步步为营,却被黑子见招拆招,形成白子骑虎难下的局面。但隐约间,黑子似乎留下空隙,实中有虚,若一径趁虚而入,无疑是让白子走向死路。而这白子一走下去,铁定是要“化险为夷”,否则全盘皆输!
“这黑子是高手中的高手,皇阿玛,您原先是和谁对奕?”胤祥很想了解,除了皇阿玛,宫中还会有谁具有这么高明的棋艺。
只见皇上龙颜露笑,却不明说。“这盘棋想了朕三天啊!过几天朕就要启程到热河避暑,可不想带着件心事走,你来看看,朕这白子要下哪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