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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宝生点点头。

  「她在监狱医院出生,」律师感喟:「一般领养家庭一听便有戒心。」

  岑氏说:「那也不表示她不应有个温暖家庭。」

  「岑先生岑太太,我很敬佩你们。」

  岑宝生看妻子一眼,「我们回去等消息吧。」

  金瓶轻轻说:「你同你那些朋友打个招呼,叫他们快些办事。」

  岑宝生点点头。

  他心底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

  当年他邂逅她师傅,伊人没有留下来,他遗憾了十年,然后,她终于回头,但已经病重,他陪她走了最后一程。

  一年前,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一日,他视察工地回来,满身汗污,自己都觉得身有异味,吉甫车到达家门,管家迎出来,告诉他,有客自远方来。

  他一楞,「谁?」

  「是那位叫金瓶的小姐。」

  「他们三个人一起吗?」

  「不,只得她一个人,我已招呼她到客房休息,她——」管家欲语还休。

  「她怎样?」

  「她很瘦很憔悴,仿佛有病。」

  岑宝生耳畔像是打了个响雷。

  呵,病了,像她师傅一样,受了伤,最终回到岑园来。

  岑宝生十分庆幸有个地方可以给朋友休养。

  他说:「立刻请陈医生。」

  管家去了片刻回来,「陈医生在做手术,一有空马上来。」

  他脱下泥靴,上楼去看客人。

  只见金瓶和衣侧身倒在床上,背影瘦且小。

  他轻轻走近,她没有醒转,做她这一行至要紧便是警惕,她一定是用过麻醉剂了,能够对岑园那样信任,他十分安慰。

  他轻轻掩上门,吩咐管家:「到六福中菜馆去借厨子来工作几个星期,把看得到海景的房间收拾出来。」

  他淋浴梳洗,刮清胡髭,忽然嗤一声笑出来,自嘲地说:「老岑,做回你自己吧,大方磊落多好,反正再妆扮,也不会变成英俊小生。」

  他坐下来沉思。

  他们同门之间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三个人原先形影不离,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负伤出现。

  陈医生到了。

  金瓶还没有醒来。

  陈医生有怀疑,立刻推开房间,岑宝生有点焦急,可是他随即看到金瓶转过身子来。

  她瘦削面孔只有一点点大,不知怎地,脸颊有点歪。

  陈医生细细问:「你什么地方受过伤?」

  金瓶细细说出因由。

  陈医生仔细替她检查,岑宝生越听越脚软,背脊叫冷汗湿透。

  金瓶能够生还,真是奇迹。

  说完了,她仰起头说:「想吃碗粥。」

  管家刚好捧着小小漆盘上来。

  陈医生与岑宝生走到书房。

  他说:「这种手术当今只有三间医院做得到,病人再世为人,不过她需要好好接受心理辅导。」

  岑宝生跌坐在椅子里。

  「她用麻醉剂镇痛,长此以往,会变瘾君子,我会替她用电子仪器调校内分泌,让身体自然应付。」

  金瓶就这样住了下来。

  岑宝生一个问题也没问过——你的师弟及师妹呢,仇人是谁,以后打算如何……

  她不说,他也不问。

  当然也绝口不提「你想住多久」,就这样,一直到结婚。

  现在,她要领养一个小女婴,这已是第三代了,师徒竟与岑园有这样的缘份。

  岑宝生见过金瓶对秦聪的款款目光,不不,他不会妒忌,很明显她已再世为人,那部份记忆,可能早已在手术中切除。

  岑园开始整理育婴室。

  幼儿用品由专人逐一添置,样版摊开来,金瓶总是选择比较简单实用色素低调那种,与岑园格调配合,这一点,与她师傅大不相同。

  岑宝生提醒她:「律师问,她叫什么名字。」

  「啊,早已想好了。」

  岑不觉好奇,笑问:「叫什么?」

  「在岑园长大,就叫岑园吧。」

  「咦,好名字,既自然又好听。」

  不久,那小女孩由专人送到。

  金瓶亲自去接她。

  短短几个星期不见,孩子头上生了一搭癣,敷着药,穿看不合身的纱裙。

  金瓶走过去蹲下,「你还记得我吗?」

  那小孩凝视她,忽然点点头。

  金瓶将她抱起来,紧紧拥在胸前,她体重比一般同龄小孩要轻得多,金瓶觉得她抱起的是童年时自己。

  「请陈医生来一趟。」

  金瓶把孩子带人屋中,同她说:「以后,这是你的家,」她像足对自己说话:「这个家,永远是你的避难所,外头无论怎样风人雨人,门一直为你而开。」

  医生来了,细细替孩子检查。

  结论是:「略有皮外伤,敷了药无恙,注意卫生饮食。」

  金瓶不住点头。

  「小小一个孩子,已经住过好几个寄养家庭,心灵一定受到震荡,需要好好照料。」

  「长大后会有不良记忆吗?」

  「她不会有具体记忆,但是内心可能缺乏安全感。」

  金瓶一直抱着孩子。

  她打了一通电话。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孩子已经在我这里。」

  这是叫玉露知道。

  她每日亲自照料这个孩子。

  她们两人成为伴侣,形影不离。

  她亲自替幼儿剪头发修指甲沐浴,半夜小孩惊哭,她把她拥在怀中,不声不响,轻轻拍打。

  岑宝生十分讶异,长年累月这样,绝非一时兴趣。

  幼儿渐忘过去,日长夜大,头发乌亮,皮肤细洁,穿看蓝白水手服,像脱胎换骨,十分可爱。

  一日半夜,金瓶蓦然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迷糊间坐看想了一会,记忆才纷沓而至。

  她忍不住走到邻室,捧起小孩的脸,幼儿醒来,「咦」地一声,金瓶轻轻问:「我是谁?」

  孩子答:「妈妈。」

  金瓶又问:「你是谁?」

  孩子答:「宝宝。」

  金瓶满意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又再睡熟,一直到天明。

  她不知道岑宝生站在门边,把一切看在眼里。

  为着腾出更多时间与家人相处,他把生意责任下放。

  一日,他十分无意地向金瓶提起:「我差胡律师送了一张照片进去。」

  金瓶一听,一阵麻意自头皮渐渐降落到手指尖。

  她转动有点僵硬的脖子,轻轻问:「谁的照片?」

  「小岑园的近照。」

  「给谁?」

  「我托胡律师带进去给她生母看,好叫她放心。」

  金瓶耳畔嗡一声,「照片已经进去了?」

  「是,她看过之后,十分高兴,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我明白了。」

  金瓶面色转为煞白。

  「这件事,你事先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岑表示讶异,「我现在不是同你说了吗?」

  「你不知道我们的规矩。」金瓶苦涩地说。

  「什么规矩?」

  「叫人放心,不是好事。」

  岑一怔,「那么,下次换一句话好了。」

  金瓶抬起头,看到天空里去。

  蓝天白云,是个大晴天,双目受阳光刺激,不觉落下泪来,金瓶匆匆揉看眼睛进屋。

  第二天接了小岑园放学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胡律师坐在会客室。

  岑宝生垂看头,十分无奈。

  金瓶心中有数,她把孩子交给保母,缓缓走过去,「可是有什么事?」

  「岑太太——」胡律师也觉难以启齿。

  「请说。」

  他终于鼓起勇气,「狱中发生打斗,你的朋友不幸牵涉其中,伤重身亡。」

  金瓶耳边嗡地一声。

  她静静坐下来。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胡律师本来想解释,但是聪敏的他又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怎么都不能自圆其说,何用虚伪,他闭上嘴。

  会客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只听到园子里清脆的鸟啼声。

  胡律师忽然很惋惜地说:「她终年二十一。」

  这时,岑宝生问:「可要做些什么?」

  金瓶看着窗外,过一会才说:「没有什么可做的。」

  她站起来走到园子里去。

  胡律师看着她背影,吁出一口气,「幸好岑太太不是十分震惊。」

  不,岑宝生想说:你不懂得她。

  但是他没有出声。

  胡律师说:「我告辞了,有什么事,请即同我联络。」

  管家送他出去。

  岑宝生转头找金瓶,看见她在园子里与孩子们编花环,若无其事,与平时一样高兴。

  岑宝生握住她的手。

  金瓶把脸躲进他的手心里。

  她就是为着这双大手与他结婚,他有力气能力保护她。

  他轻轻问:「究竟发生什么事?」语气不安。

  金瓶想了一会,「这是一宗意外。」

  岑宝生觉得有可疑之处,不过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喃喃说:「再过三五年,本来或可申请保释,她犯情杀,她对他人安全不构成威胁。」

  金瓶不出声。

  是她把孩子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叫她放心,既然如此,人家也只好叫他放心,用来换取幼儿的生活保障,她不在人世,也就是对他全盘信任,他一定会遵守诺言。

  岑宝生是咖啡园主人,他不懂得那么多。

  这时,保母带看小岑园过来,孩子轻轻伏到金瓶膝上。

  「妈妈,讲故事。」

  「好,你要听嫦娥奔月,抑或是精卫填海。」

  其它的孩子拍手,「说那猴子王的故事。」

  岑宝生悄悄退出。

  他坐上吉甫车,驶出去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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