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悲哀地想,他的心中若果没有她,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知道她的样子变了,康复途中,丢弃许多旧时习性,容貌也随矫型改变。
但是至少他该认识她的眼睛。
他一向最喜欢轻轻抚摸她的眉与眼。
她呆了一会,把车回头驶。
是,提走所有款项的人正是金瓶。
对她来说,查到他俩的银行户口号码,扮秦聪,冒签名,都轻而易举。
她深知玉露小心眼,发现存款消失,一定心慌意乱,换了是她,也会阵脚大乱:就快生养,全无生计,家里男人又有不良嗜好。
玉露根本没有持家经验,这半年来只看见一叠叠账单以及一个魂不附体的男人,不由她不心怯。
钱不见了,钱去了何处?
玉露团团转。
金瓶在对面可以清晰看见她在客厅里摔东西。
金瓶摇摇头,师傅宠坏了她,玉露早已忘记孤儿院里的艰难岁月。
金瓶静坐下来看书,她手中拿着咆吼山庄。
有人按铃。
她去开门。
门外站着玉露,面肿眼红,她哭过了。
奇怪,左看右看,怎么都不像一个买凶杀害同门师姐的坏人。
但是,师傅时时告诫他们:人不可以貌相,行走江湖,最需要提防三种人:美貌女子、小孩,以及老人,看上去越无辜越是厉害。
她问:「王太太,有什么事?」
「上次多谢你的参茶。」
玉露手上提着一篮水果。
「还有呢,请进来坐。」
她果然找上门来了,以为是陌生人,多说几句没有关系,话憋在心里太久,不吐不快。
金瓶斟出一杯参茶,玉露一口气喝下。
金瓶看住师妹微微笑。
也许,师妹从头到尾没有好好看清楚过她,玉露只知金瓶是她假想敌,打倒金瓶,她就可以做第一号,其它一概不理。
玉露忽然说:「这屋里有一股辛辣的香气。」
「呵,是我点燃的檀香。」
「从前,我一个亲戚也点这种香。」她说的是师傅吧。
金瓶心中叹息,粗心呵玉露,檀香平和哪有这样迷惑。
玉露说:「张太太,你家居真简洁。」
金瓶又笑笑。
「我就快生养了,有点害怕。」玉露说出心事。
「今日医学进步,生育是平常事。」
「没有长辈照顾,我又无经验。」
「王太太,你有丈夫在身边,又有好几个佣人,比起我是好多了。」
玉露却仍然问:「万一有什么事,我可否到你家按铃?」
金瓶微微笑,「当然可以,邻居应当守望相助。」
这时,胎儿忽然蠕动一下,隔着衣服,都清晰可见。
「是女婴吗﹖」
「你怎么知道﹖有经验到底不一样。」
金瓶取出糕点招待。
玉露说:「张太太,与你聊几句舒服多了。」
「有空常常过来。」
她送她到门口。
玉露犹疑一下说:「你这里真亲切。」
金瓶看到师妹眼睛里去,「是吗,那多好。」
关上门,金瓶把客人喝剩的茶倒掉,洗净杯子。
茶里有什么?呵,不过是一种令人精神略为恍惚的药粉。
金瓶重新拾起书细阅。
那天晚上,秦聪满身酒气回到屋里。
他真怕有人通宵在等他回来算账。
到睡房一看,只见玉露脸色苍白,一身是汗,躲在墙角颤抖。
秦聪讶异地说:「钱不见了,也不需怕得这样。」
「不,我看见了她。」
「谁﹖」
「金瓶,金瓶在这间屋里,我听见她呼吸,看见她身影。」
秦聪忽然对金瓶无限依恋,他说:「那么,请她出来说话。」
玉露惊问:「那可是她的精魂?」
「她还是同从前一般清丽幽静吗,是否不说一句话,有无轻轻握住你的手?」
声音中无限缱绻 ,终于,变成呜咽。
这时,有辆黑色房车在他们对邻停住。
一个黑衣人下了车,司机立刻把车开走,大门打开,他走进去,门又开上。
屋主人说:「真高兴见到你。」
客人轻轻拥抱她,「不是亲眼见到你,真不放心。」
他走到窗前,看到对街去。
对面的小洋房地势比较高,晚上,开了灯,室内大致可以看得清楚。
这时,屋里只开着几盏小灯,不见有人。
「他们就住对面?」
「是,就这么近。」
「听你说,你见过他们?」
「仍然金童玉女模样,玉露越来越会妆扮。」
「看上去也愈发似你,很明显,她一直想做你。」
「为什么要做我?同门只得三人,大可相亲相爱,世上多的是资源,取之不尽,大把异性,可供挑选,她的世界何其狭窄。」
「今日我在飞机场,看到一个美貌洋女穿一件T恤,上边写着『太多男人,太少时间』,态度轻佻但是正确。」
他俩一直站在窗前。
不久,二楼寝室出现了两个人影。
那个高大的是男子,忽然伸手去推开女子。
「他们在争吵。」
「每天如此。」
「两人并不相爱。」
「你说得对。」
「为什么还在一起?」
「他们不认识其它人,生活圈子只得那么大,除此之外,只有酒吧里的陌生人,秦聪最常见的人,是一个叫哈啰的小毒贩。」
「你都知道。」
「我曾跟住他一天,他浑然不觉,师傅教的工夫,全丢在脑后,回程我故意把车子驶下沟边,他还帮我拖车,完全不提防任何人,他是放弃了。」
黑衣客人转过身子来,他正是沈镜华,「你呢,金瓶,你的世界又有多大,你还打算花多少时间住在这间小屋里,盯着对邻一举一动?」
金瓶听了,毫不生气,她就是这点聪敏:知彼知己,愿意接受忠告。
「你说得对,我该走了。」
沈镜华有意外惊喜,「金瓶你不愧是聪明人。」
金瓶微微笑。
是,她要做的已经完全办妥,她已撒下腐败的种子。
「几时走,就今晚好不好?」
今晚,明晚,没有分别。
「越快越好,金瓶,但愿你永远放弃复仇的意愿。」
金瓶轻轻说:「我明白。」
「我真替你高兴。」
金瓶说:「待我去收拾一下。」
「我在楼下等你。」
金瓶所有的身外物,可放进一只旅行箧里,拎了就走,真正难以想象,她竟这样生活了整个月,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
她摸一摸空白的墙壁,「我要走了。」她轻轻说。
她拎了行李下楼,沈镜华诧异地说:「你没有转妆?」
金瓶轻轻说:「做中年人无拘无束,真正舒服,我不想转回原形。」
沈镜华忽然指一指对面,「看!」
只见对面平房灯光全部亮起,佣人都已起来,人形晃动。
「出了事。」
这么快,如此经不起考验。
大门打开,一个女佣惊惶失措站在门口,像是等什么,接着,警车与救护车的尖号响起,渐渐接近。
金瓶很沉着。
沈镜华握住她的手。
他低声说:「不要动。」
这时,有其它好事的邻居打开门出来张望。
金瓶轻轻说:「我们若不出去看看,反而受到嫌疑。」
镜华点点头。
金瓶去打开门也张望一下。
只见穿睡袍的邻居议论纷纷,警车已经赶到。
「警察,让开。」
饮泣的女佣大声说:「杀了人,她杀了他。」
沈镜华见惯大场面,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禁有点寒意。
他略一犹疑,看一看身边人。
只见金瓶凝视对门,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出晶光来。
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似尊石像,你可以说她全神贯注地在看一场球赛,也可以说是在看一场戏。
是,是她一手安排的戏。
她对同门师弟妹的性格行动了如指掌,他们逃不出她手心。
沈镜华忽然觉得害怕。
难怪她愿意今晚撤走,原来她一早已达到目的。
沈镜华悄悄松开金瓶的手。
这时,警察与救护人员进屋去,用担架抬出一个人,接着,又有另外一个人混身血污,被警察押着出来。
站在不远之处的邻居兰加拉太太惊呼:「是王太太,王太太杀王先生。」
玉露听见叫声,蓦然转过头来,神志不大清醒的她忽然笑了。
玉露一向会在最不适当笑的时候笑。
这一次也不例外,在警车蓝色闪灯下,她双目通红,一脸血污,那笑容更显得无比诡异。
忽然,她像是在人群中看到什么。
「眼睛,」她尖叫,「眼睛到处追随我。」
她被带进警车车厢。
这时,邻居已被吓呆,也有人怕事,回转屋内。
那兰加拉太太一直喃喃说:「怎么可能,一直都是恩爱的一对,莫非遭到邪恶神灵的妒忌。」
警察一直工作到天亮。
金瓶不能在这个时候提着行李离去,只得做了咖啡与沈镜华提神。
沈这时才缓缓回过气来。
接着,记者也赶到现场。
看样子闹哄哄起码要嘈到下午。
沈镜华说:「大家休息一下吧。」
金瓶开了电视看新闻。
记者这样说:「——一个寂静的市郊住宅区发生命案,年轻的怀孕妻子怀疑杀死丈夫,邻居大为震惊,受害人已证实不治……」
金瓶不出声。
她坐在藤摇椅上沉思。
过了很久,沈镜华轻轻叹一口气,「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