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寿岚,你也不要这么一板一眼的,辜负我兄弟的好意,他要你起来你就起来吧。」唐傲雨缓步走到寿岚身前,温和的口吻里隐含不容忽视的威严,她不得不起身。
九龙要是开口,从来就不许人拂逆。就身分上而言,她不该视云龙於无物。
就算傲云的确是烦人,害她想要当个安於本分的属下都不能。被九龙爱上,没有人说这是件轻松的事。即使不轻松,也得认命,不认命就等著走更多辛苦路,最後辛苦的结果——还是得认命。
她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我该罚。」寿岚仍讨著该有的惩罚。
一指挑起她的下颚,唐傲雨戏谵地笑问:「要不要我替你掏掏耳朵?我不就说了要你别那么一板一眼了吗?」
阙龙门有自己的规炬,但规炬总是人订的。
而那些替阙龙门订规炬的人,自然是他们这些龙头老大。九龙的决定合不合常理,早已不重要,因为谁也不敢对他们的决定有意见。
身为云门右目,寿岚应该比一般人更清楚这点。
寿岚被迫直视唐傲雨凌厉的眼神,能够理解他话中的涵义——罪已经免了,不许再求惩罚。
「你本是云门人,终究要回去。」见她眸中写上妥协,唐傲雨也退去眼中的凌厉,转为温和的笑意,轻轻地拍拍她肩膀,算是表达心中的同情。
傲云要她,她就没得选择,的确满值得同情的。
贵为云门右目,她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能够呼风唤雨的角色。如果不是云龙非要她不可,她便可以选择任何她想要的人。
一切都是命,她不能怪别人。
「人留下,你替我照顾,直到她自己愿意回去为止。」当寿岚正打算接受唐傲雨的安排时,云龙突然开口。瞥了寿岚一眼後,他便毅然决然地往外走,洒脱的成全她想留下的意愿。
她若不想走,他就不再逼她回去。
就这样,寿岚望著他似乎有些落寞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她眼中。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澧澦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一道纤细的身影,坐在长廊下,口中彷佛念念有词。
那人的手中把玩著樱花树的残枝,用树枝在地上画著,不知在写些什么。另一道身影在不远处望著那人,许久後才缓缓地走近。
「李白的『长干行』,你竟然能一字不漏地背出,厉害厉害。」
唐傲雨意有所指地说,因为在阙龙高层所受的全才教育里,古文从来就不是那么重要。他用手压下寿岚受惊准备跳起的身子,在她身旁一起坐下。如果不是他出声,寿岚恐怕也不会发现他走近,可见她有多么入神。
呵,长干行,青梅竹马的思慕之情是不?她和傲云的确可以算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只是,身分与一般人不同。
「随口念念,没什么。」寿岚低声回答,伸脚抹去地上用树枝所写的宇。
长干行是云龙在十二岁那年,因为九龙必须一同前往小岛受训三个月,他临行前坚持送给她的「礼物」,她不知怎么地竟一时想起,还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这段小往事,在她的刻意的遗忘下,已经尘封了十数年有吧。
她还记得云龙在离开云门的前一天拿著李白的诗集,命令她坐在一颗大石头上,听他一字一句地念长干行。之後还强迫她必须熟读,要在他离开前背给他听。那时她还在心底嘀咕,为什么他可以看书念却要她熟背?
真不公平!
更扯的是,他还要她抱著如同长千行中「相迎不道远」的心情,在他受训结束後,亲自去岛上接他,再跟他一起从小岛归来。
相迎不道远?她可是因为他的一句话,非得长途跋涉不可。
不愿细想他的理由,她一直都在逃避他眼底数不尽的情意。她永远记得,刚结束最後受训项目的他明明非常疲惫,见到她时却一扫疲态,猛朝著她露出一排白牙。
十二岁的他用灿烂的笑脸,来倾诉对她的想念,而她只是狠心地撇开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若不是她始终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避开云龙试图表达的心意,他对她的感情也不会日渐扭曲,最後变成以伤害的方式来表达,她知道他这么做为的只是要她心中有他存在。而後,在她道出心中的郁结之後,云龙无法原谅他自己加诸於她的伤痛,甚至比受伤的她更觉受伤。
面对他们的僵局,她只能无奈的苦笑,实在无能为力。
她想忘了过去,但父母死在她眼前的梦魇却著实太沉、太重,让她在无法原谅救不了父母还认贼作父的自己,更无法接受仇人之子的爱。
既是仇人,亦是再生父母,她的心已快矛盾到无力负荷,几近发狂。他的感情,在她无力负荷之下被舍弃。
其实错不在他,而她又何尝有错?
「随口念念?」唐傲雨睇了寿岚飘怱的神情一眼,随即又将视线栘回院落的樱花树上。他也弯身在地上取了一截残枝,在手中俐落地把玩起来,「那么,我也来自言自语、自我消遣一番吧。」
寿岚看著他清俊的脸庞,想从他脸上猜出话中的端倪。她隐隐嗅到有些不对劲的气氛。
「两年来,傲云那小子真是愈来愈疯狂了。不晓得从哪里学来不知死活的性格,也不想想自个儿是如何重要的身分,什么东西不好抢,偏偏抢著去玩命?这下好了,命是没玩掉,却也剩半条不到了。唉,要是他真的不小心挂掉,该让谁去顶著云门好呢?」叹了口气,唐傲雨将手中的残枝往院落一甩,它竟稳稳插进土里三寸,顶天直立。
「你的意思是……」寿岚早已吓得面无血色。
「看样子得先盘算一下,要是傲云继续昏迷不醒的话,那就得找个适当的人选去接下云门才行。」唐傲雨倏地走进铺满花瓣的院落,抬头望著那不合时节却开得十分美丽的白色樱花,像是在对樱花树说话一样,轻声说道:「我只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谁若听见了就当作没听见吧。」
他话刚说完,长廊上便传来疾奔远去的俐落足音。
呵呵,他没有勉强寿岚作决定,她可是「自愿」回云门去的。
唐傲雨摊开掌心,适时地接住一片飘下的樱花花瓣。他心想已经两年了,黑门也该归於平静。
睽违云门两年,寿岚心中有太多感触。
云门内的一草一木,令她既熟悉又陌生,在她心中不曾改变的风貌早已有些不同。云门人对她的态度倒是一如过往,彷佛她从未离去。
然而,她并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在云门的景物上。
一回到云门,寿岚便直奔云海居,从日本匆忙赶回的脚步不曾停过。直到抵达云龙养伤的住处,她在开门之前才有些迟疑。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打开了眼前这扇沉重的实心桃木大门。
听云门人说,原本昏迷不醒的云龙已经醒来,他所受的伤在细心疗养後已无大碍,可是他们欲言又止的神情让她很不安,没亲眼见到他平安无事她是无法放心的。
云龙该不会是残了哪里吧?
大门应声开启,没人阻止的她自然畅行无阻。缓缓走进屋内,她不安的目光四下张望,旋即便定在某一方向。
屋内的床上,躺卧著一个气色不佳,头上包扎著白色绷带的男人。在她进入之後,那男人缓缓朝她望来,眼底浮现一抹很深、很沉的陌生。
那是云龙没错,可是又不大像……
看到对方之後,寿岚整个人傻在原地,一时之间不敢确定他是不是云龙。外貌虽然是云龙的样子,可是他看她的眼神竟跟看著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她的确是离开云门快两年,跟他也快一年多没见面,可是她的外貌改变并不大啊。
朝夕相处了十几二十年,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忘了她?
「你是谁?」床上的人突然开口朝她问道。
寿岚发觉他声音虽然梢嫌沙哑,但的确是云龙的声音没错。为此,她受到不小的打击,只能愣望著不认识自己的云龙。
才两年,他就狠心把她忘了?
突然间,往事如潮水般急涌上心头,寿岚无法承受那过於苦涩的冲击,沿著她脸庞滑下的温热液体,竟是从未有过的泪水。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为何会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选择不要这份感情的人,明明是她自己……
「过来。」瞧见她掉泪的脸庞,云龙感到心头莫名的浮躁,而且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由得朝僵立在不远处的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