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铠甲,然後感受不到春夏秋冬的变化?」神经向来大条的她,没发觉他的异常,只忙著想导正他的不正确观念。「因为害怕可能的伤害,所以放弃了爱人的美妙,那就像一个人害怕明天会死去,所以就整天混吃等死一样地消极啊!」
「我不需要一个生活没有目标的大小姐来教导我生命的意义。」他眯起眼瞪她。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人活著至少要让自己愉快,不是吗?你创办基金会,不也是想让别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吗?那为什么你不先敞开自己的心胸,让自己更好呢?」她愈说愈起劲,最後还拿起他的茶喝了一大口。
易家文皱起了眉,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他总算知道自己为她动摇的原因了——因为她热爱生命。
他只是一具靠别人的快乐当燃料的机器,看到别人过得好,他就会觉得好。至於什么会对他最好,他已经不愿意去想了。感受得愈多、在乎得愈多,受到的伤害就会愈大。从他的父母到前妻,他已经受够了。所以,他对李琳愈是在乎,他就愈是提心吊胆。
他在乎李琳!易家文心头一震,脸色铁青地瞪著她——他该不会是妄想自己可能从她身上,得到和父母亲一样的狂情挚爱吧?!
他不要那种自我中心的爱啊——可是私心底,他又忍不住想知道,那样被爱著的感觉是什么……
「哈哈,我说得太好了。你没话可以反驳我了吧?!」李琳看著他脸上的震撼,忍不住双手擦腰,小小得意地昂起下巴。
「我没有空和一个无业游民闲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他狼狈地别开头,粗声地命令道。
「那你忙,我不吵你喔。」李琳晕陶陶地瞄了一眼他频频深呼吸的举动,却没有戳破他的恼羞成怒。
她知道他动摇了,只是拉不下脸来同意她的话罢了。就像他其实可以狠下心把她赶出门的,可是他纵容她了,甚至没有因为她而找理由不来基金会上班。他的心里还是想获得幸福的,不是吗?她好想看他弃械投降的样子噢!
李琳雀跃地哼著歌,然後又掩著嘴把唱歌的声音降低一些——他又皱眉头了,一脸横眉竖目想找人吵架的样子。
李琳踮著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柜前左右张望著——哇,好多档案夹、好多社会学的书噢。
她随手抽了一本上个月的老人访视纪录,窝到沙发里坐下。
过了半晌,听不见李琳的喳呼声,易家文趁著喝茶的空档,飞快的瞄了她一眼。
那小妮子低著头,捧著档案看得可认真了。
於是他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也专心地投入了自己的工作中。
「财团法人基金会和一般的基金会有什么不一样?」李琳突然抬头问道。
「财团法人要交一千万的保证金,基金会不用。但是前者可以申请补助、从事募捐,後者则不行。」
「原来如此啊。」她又低下头,认真地和档案前几页的公文奋斗。「那你们每个月要负责多少个老人访视案例啊?」
「不一定,看当时的人力及社会局转介过来的个案有多少。」他头也未抬地说道。嗯,下一季应该在南部办一次志工培训,替未来的安养院招募一些基本志工。
「可是你们基金会的人又不多,只有这么三、四个人,如果全都出去做个案,那基金会不就闹空城计了吗?」她又问,一脸的好奇。
「有些合格的志工,可以代替我们的职员去做这种访视的工作。」他拿出记事本,记录下一些未来的待办事宜。
「那要怎么才能成为合格的志……」
「你很吵。」易家文停住写字的动作,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小气鬼,教我一下又不会怎么样。」李琳咕哝著,心不甘情不愿地鼓起颊说道。
「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他刻意强调著她的无所事事。
「那你下班时间教我,好下好?」她一脸求知若渴的样子,只是眼里的晶光闪烁得太耀眼。
「你闭嘴。」他低吼了一声,再度低下头。
呵,他没拒绝耶。李琳抿著唇,掩去她的偷笑。她翻过档案头几页无聊的公文,开始看那一叠访谈纪录。
易家文敛回心神,把奶奶创设的「博爱」基金会档案拿起来研究。过阵子,他可能要陪奶奶南下帮忙处理一些申请文件。
奶奶嘴里没说,可是最近身体的确又差了些,上下楼梯的时候也愈来愈容易气喘吁吁了,回南部老家时再帮她排一次例行的心脏检查好了。
呜……
什么声音?易家文警觉地抬头看向房间另一端的她——
只见李琳低著头,抱著档案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她睡著了吗?果然,对一个大小姐而言,这些东西无聊琐碎得紧,等到她的新鲜感过去之後,就会像高珍珍一样开始对所有的事不耐烦。他太清楚那样的变化了。
他脸色一沉,弯身打开了电脑,却又听见一阵疑似抽泣的声音。
「呜……」虽然这一次的啜泣声已经转弱到接近呼吸的音量,不过易家文仍是听到了。
易家文疑惑地起身朝她走去,每靠近一步,就更确定双肩微微抽动的她,似乎真的在哭泣。
「怎么了?」他伸出手挑起她的脸颊,惊见她一脸的泪涟涟。
李琳睁著眼,几颗挂在眼眶边的泪珠被他一吓,便滴溜溜地滑出了眼眶。
「为什么……」她哽咽地倒抽了一口气,颤抖的手指紧抓著访视档案。「为什么会……会有这样的事?」
易家文低头拿过那份访视纪录,很快地看了一遍後,合上了档案夹,摆到桌上。
「人生里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他镇定地说道。
「可是那样真的很惨啊。这个老伯伯已经八十岁了,一个月才领不到一万块的津贴,他儿子还要回来抢这些钱。他年纪那么大,又是一个人住,万一身体不舒服,根本没有人能帮忙啊。」李琳急得直跳脚,完全没注意到易家文正拿了张面纸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们曾安排他去住安养院,老先生不愿意,我们总不能强迫他。」他拿过桌上一瓶水,扭开瓶盖之後,递到了她手里。
「我去找他谈!」她拿著矿泉水,激动地说道。
「一个人活到了八十岁,要他照著别人的意思去过日子,是件很难的事。就像他拿钱给他儿子一事,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地给,那么他儿子也拿不到一文半毫,不是吗?」
「我不懂这个老伯伯为什么不让自己变得更好。」她咬著瓶口,娇美小睑苦哈哈地皱成一团。
「我们也不懂。但是,我们会尽可能地帮助老先生过得好一点,这就是我们基金会成立的目的。我们的志工人员一个月会去探视他两次,帮他打扫房子、陪他说说话,至少当他需要人帮忙的时候,知道自己还可以打电话告诉我们。」易家文在她身边坐下,平心静气地说道。
「我下次可以跟你们一块去探视他吗?」她的小脸充满了爱心与期待。
「志工们还要负责帮他做居家打扫,你受不了那种脏乱的。」
他皱起眉,不知道这位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小姐又想耍什么把戏。
「你没带我去过,怎么知道我不行?!」她大声抗议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行?」易家文看了她一身的高级服饰,不以为然地抿了下嘴角。「因为你看起来就是不行。」
「我喜欢用好的东西,这和我想做好事的心情并不违背。」她振振有词地说道。
李琳「砰」地一声把矿泉水摆到桌上,喷溅出来的水闹了一桌子的水灾。
易家文抢救起档案夹,快手抓了几张面纸擦去上头的湿渍,不屑地看她一眼,摆明了就是认定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内疚地拿起面纸也想帮忙,却被他的手推开。
「我已经处理好了,不劳你多事。」他说。
「我只是不喜欢被误解嘛。」她轻咬著唇,明媚的脸孔顿时化为小媳妇般委屈。
「何况,我身上的衣服也是趁打折的时候买的呀……你可不要鸡蛋里挑骨头啊,每个人的爱心程度不一样嘛,你不能要求我不爱自己而去爱别人啊。」
「我当然不会要求你爱别人比爱自己多,只是你缺乏了当志工的正确观念——需要帮助的人,他们不会希望别人同情他,他们需要的是别人的关心。」易家文沉声说道。
李琳看著他忽然变得严峻的面容,整个人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懂了。」她霍然低头绞著自已的手指。
「不要因为我说了你两句,你就给我掉眼泪!」易家文粗声命令道,浓眉拧得死紧。
她的眼泪应声而落。
一滴、两滴、三滴……无声地落在她的牛仔裤上。
「我真的懂啊……真的。我……我妈妈……」青葱十指绞成结,说话声调微带著颤音。「在我四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不是很记得那时候的感觉了,只记得我最讨厌别人摸著我的头说——好可怜,这么漂亮的孩子居然没有妈妈。我宁愿他们读故事书给我听、或者是陪我玩,而不是拉著我的手一直说,没关系喔,还有爸爸可以陪你。我当然知道我还有爸爸,我一点都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