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很快就会传到玄熠的耳朵里,这宫中,处处暗藏着他的耳目,处处都有想巴结摄政王邀功的人。
果然,当她把一瓶药全数散尽的时候,他推门而入。
「想致我于死地,只需抹一点点毒就够了,哪用得着一瓶?」玄熠冷凝着脸。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她背对着他,并不急于转身。
「我一直在等待,因为不知道妳会怎么做,我曾经期盼得到另一个答案,没想到……妳终究还是选择做他的乖女儿。」
「原来,你以为我要杀你?」她酸涩地笑了。
「难道不是吗?否则妳何必悄悄到这儿来,何必碰这瓶药?」
他逼近,猛地一撕衣衫,露出赤裸的胸膛。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沙哑道:「能死在妳的手上,我很愿意……」
「熠……」她摇了摇头,抹去下为人知的泪水,「怎么到了现在,你还以为我会伤害你?」
猛地回眸,匕首一扬,利锋正对着他的胸口。
她看着他,直看到他幽眸的深处,彷佛夕阳投向湖心的最后一瞥,她灿烂地笑了。
那笑容,如此明亮,却如此凄凉,恍若红梅上霜露,寒光凛凛。
她知道,这一刻,自己无比美丽,因为,临行之前,她化了最艳丽的妆容。她要让他看到自己最漂亮的样子--最后一眼,最刻骨铭心的印象。
然后,当他眼中还闪烁着诧异,那匕首便改变了方向。
她狠狠地一刺,刺进了自己的心窝……
「不--」玄熠总算反应过来,但已经迟了。
鲜血从她心窝中涌出,这一刀,很深很深,就算找来天底下最高明的大夫,也难以挽救她的性命。
何况,那刀上还涂有剧毒--南桓帝私藏的剧毒,绝非等闲。
「翩翩!翩翩!」他抱住软软倒下的她,声嘶力竭地吼着,大掌握住匕首的柄,似乎想止住那汩汩的血,但血如泉涌,染红了他的掌,「妳……妳为什么这么傻呀!」
她傻吗?她不傻。
已经中了绵针散的毒,再中一次别的毒,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都是一死,能死在他怀里,看到他为自己流下眼泪,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玄熠哥哥,你不要哭……」她看见他的泪水滴下来,她感到那泪水炽热而凄楚,模糊了她的脸庞,「我很自私,你为我哭,不值得……」
「胡说!胡说!」他摇着头,极力想反驳她,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的确很自私,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一些,不惜离开你,让你伤心……」她抚着他憔悴的脸庞,疚愧道:「玄熠哥哥,我答应过要与你长相厮守,但我现在临阵脱逃了,你最好能够恨我,这样,你就可以忘了我。」
他依然摇着头,泪水飞溅,依然不能言语。
「父皇叫我杀了你……」她依着他,说着心里话,「可我怎么忍心杀了你?但叫我违背父皇的意愿,我又不能原谅自己。我害怕,害怕下半辈子会在自责中度过,我受不了亲人们对我的诅咒,受不了父皇恨我,所以我选择了离开你……」
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眼角,拚尽最后一丝力气,替他擦去泪水。
「玄熠哥哥,对不起,让你为我伤心了……」
不是说父皇的毒药见血封喉吗?她为何还能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呵,大概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掺了绵针散的缘故吧。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嗓子却忽然哑了。
她的身子也随着声音的消失而软下去、软下去,轻得像一缕灵魂。
拚命睁开的眸子渐渐蒙眬,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的情景--
学堂上,书声朗朗。
她的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子。
她知道这个男孩子,人们说,他是南桓帝从宫外捡回来的。
他很少说话,又黑又瘦,穿着皇子们的衣服也不显好看。他总那样怯生生地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
大家说,他一定很丑,所以才不敢把头抬起来。六岁大的翩翩,很努力地弯着身子,想瞧一瞧他的模样。
他的头俯得那样低,即使是宫中最矮的她,也看不清。
手里捧着一把小核桃,她递到他的面前,悄声说:「喂,想吃干果子吗?」
他没有反应,双眸很用功地盯着书本,瞧也不瞧她一眼。
于是她嘟了嘟嘴,把核桃塞到自己的嘴里。
「咯--」核桃发出清响,别人没听见,他却听见了。
「嘘……」她朝他竖起食指,叮嘱道:「不要告密哦!」
他终于抬起头,对着她微微地笑了。
她让他守护她的小秘密,是他在宫里的第一个朋友。
而她,也是第一个真正看清他容貌的人。
不,一点也不丑,虽然黑,虽然瘦,但她还没看过那样漂亮的五官,比她的任何一个哥哥都英俊千百倍。
她还看到了那深邃眸中闪烁的光泽,就像现在,她看到的那样。
不同的是,那时,她看到的,是微笑的光芒,而现在,却是泪光……
轻风拂起他的袍袖,掠过她的脸庞,带给她一阵舒畅快意,就像白鹤的翅膀掠过天际。
「翩翩、翩翩……」
她听见他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可她不能再回答了,她说过自己要变成一只无忧无虑的鹤,再不管尘世间的烦恼。
但她忘了,鹤飞在空中,终究要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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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的深处新添了一座坟。
坟前跪着一个玄衣男子,纹丝不动。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偶尔被风吹起的衣袂,旁人定会以为,这是一尊黑玉雕的塑像。
橘衣捧着一只竹篮,缓缓步上台阶,来到他的身边。
他显然听到了声响,但没有回头,像是聋了,或者死了。
「王爷,该吃饭了。」橘衣蹲下身子,打开竹篮。「你已经许多天没吃饭了,朝堂上还有许多公务等着你处理,大臣们都候在皇陵外头,盼你能早日回宫。」
没有回答,他根本不打算回答。
「你不理我,没有关系,可你不能不管公主的心愿。」橘衣又道。
他终于有了反应,身子颤了颤。
「她……她的心愿?」声音像车轮辗过沙石般粗糙,嘶哑难听。
「你既然驱赶了南桓帝,接手了这个国家,就该好好掌管!否则,你怎么对得起你手上沾满的鲜血?怎么对得起你违背的良心?又怎么对得起不舍得杀你的公主?」橘衣朗声道:「打起精神,把南桓国治理好,至少,要比南桓帝在位的时候好,这就是公主最大的心愿。」
「我不能原谅自己……」玄熠缓缓摇头,「是我害死了她,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公主一点也不怪你,王爷何必责怪自己?」
「她一点也不怪我?」望向橘衣,他满脸不信,「我害她与父亲决裂,害她伤心,害她自尽,她怎么会不怪我?何况,还有这块墓碑,这块她嘱咐妳为她打造的墓碑,瞧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她甚至不肯承认自己是我的妻子!」
「她不让人刻上『渊王妃』三个字,只是希望你能早点忘了她,不想这三个字困扰你一辈子。」橘衣将一幅画卷递到他怀里,「其实,公主的所思所想,都画在这上面了,你一看便知。」
他的脸上掠过震惊的神色,连忙小心翼翼地拉下那卷轴。
渐渐的,渐渐的,翩翩的容颜再次出现在他眼前--这张他以为永世不能再遇见的容颜,逼得他又要落泪了。
「这是公主自己画的,她命令婢子收藏好,日后送给王爷。」橘衣在一旁道:「我认为,能画出这样一幅肖像的人,心中应该没有怨恨。王爷没有看见吗,公主她在笑啊!」
的确,她在笑,看着他笑。
那笑容,似五月湖水一般清澈,不带一丝杂质,纯净透明,恍如初雪上的一缕阳光。
带着这样的微笑远去,说明她去得从容自在,没有任何恐惧,亦没有任何怨恨。
听说,她在临终前的一个月一直对着镜子描绘自己的倩影。她为的,就是给他留下这个纪念吗?
不,应该说,她在用这一幅肖像告诉他,她不曾恨他。
并且,她知道他将来的路或许会很孤独,所以,还用这幅画来支撑他继续往前走。
「公主说,她不该留下什么,应该让你完完全全忘记她,但她是个自私的人,舍不得把自己从你的记忆中抹去,所以,她留下了这个人,不能陪你,就让画来陪你吧。」橘衣叹息道。
这画像一剂止血的药,可以暂时止住他的伤痛。
他将它紧紧搂入怀中,彷佛搂住了她的身子。
泪水滴在画卷上,滴入她的倩影之中,染润了一片红衣。
她彷佛在他怀中动了一下,但他知道,那是错觉……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