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繁华的街道,一间热闹的酒楼。
如意跟着南桓帝步入这喧嚣的地方时,不解地朝四周望了望。
她不明白,为什么义父要忽然带她来这龙蛇混杂的市井之地,更猜不透他们到底来见谁。
想问又不好多问,只得跟随南桓帝默默坐下,喝了一盏茶的工夫,答案就浮出水面了。
一个男子,身着青袍,缓缓地朝他们走来。
他脸上的表情如此从容,行动间轻拂衣袖的模样如此潇洒,彷佛暗夜里一阵无声无息的轻风。
他径自坐到他们身边,抬头对小二道:「一壶龙井。」声音温和而低沉。
如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感到四周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就连喧嚣也瞬间沉寂,她只是惊愕地、痴痴地,望着他。
玄熠孤身一人,没有带任何侍卫随从,前来赴南桓帝的约会。
他明知此行可能万分凶险,还能如此镇定从容,彷佛没事的人一样,优雅地品茗。
如意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南桓帝要挑这个地方与对方见面了--这儿繁华热闹,容易藏匿在人来人往的人流中,也容易消失在人来人往的人流中。
「太上皇不在江陵颐养天年,舟车劳顿地回到京中,不知为了何事?」半晌之后,玄熠悠悠道。
「你真有本事,」南桓帝冷笑,「居然能识破我和司马宣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一开始也没有多加怀疑,后来发现他为我挑选的女子若非与翩翩貌似,便与翩翩神似,我就觉得奇怪了。」提到「翩翩」两字,他脸上仍有隐隐的伤痛,「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如此误打误撞猜中我的心事,一次也许是巧合,两次、三次之后,只剩下一种解释了--他的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果然聪明,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儿子。」一声轻哼,「你没有将那些女子打入天牢,是因为太过自信,觉得我伤不了你吧?」
「我至今毫发无伤,可见您的确失算了。」玄熠展开衣袖,微微笑,「至于那些女子,她们是无辜的,而我不会殃及无辜。」
「好一个不会殃及无辜!」南桓帝似有闷气无处宣泄,只狠狠地瞪着这个曾经视若骨肉的男子。
「太上皇此次迫不及待地前来兴师问罪,以身犯险,大概是因为身边再无棋子了吧?」他意有所指地道。
「你……」被说中了心事,他面部更加抽搐,「熠儿,我劝你不要太过嚣张,难道你不怕有朝一日毁在自作聪明上吗?」
「哦?」剑眉一挑,「太上皇何出此言?」
「哼,你的本事都是我教你的,换句话说,咱们两人有些地方非常相似,对对方也十分了解。你可以用我的弱点打败我,我也可以同样还击。」
「比如呢?」玄熠仍旧淡笑。
「比如我曾经对你的母亲念念不忘,而你也同样对我死去的女儿念念不忘。我当年疯狂收集与你母亲有关的一切,细心呵护那些『想念』,你现在也同样如此。」
「这些能做为我的弱点,让你击败我吗?」他轻轻摇头。
「不能吗?」南桓帝诡异地笑了,朝如意一指,「若不是你在乎眼前这个关于翩翩的『想念』,又怎么会在收到我的飞鸽传书之后,匆忙赶来赴约,并按事先约定的,不带一个侍卫。」
原来,玄熠是为了她而来?如意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他如此珍爱着。
但她也明白,这份爱并非真实,只不过如镜花水月,是一个幻影罢了。他把她当成了九公主的影子,所以如此在乎她。
「您也说了,她不过是一个『想念』而已。」玄熠仍旧镇定,「您真的以为,我会为了她弃械投降吗?」
「那我们就来睹一赌好了,」南桓帝笃定道,「传国玉玺和这一颗解药,你到底要哪一个?」
「解药?」他深眸微凝。
「对呀!」南桓帝益发轻松自在,「刚才我让如意服下一颗红丸,若今日之内她得不到解药,就会五脏溃烂而死。」
什么?
这话不仅让玄熠吃了一惊,如意的身子也弹跳了一下。
她不信……一向疼爱她的义父,一向慈祥的义父,怎么会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她?
没有完成任务,她是心甘情愿受罚的,但万万没料到,竟会受到如此阴毒的惩罚。
五脏溃烂而亡?呵,好奇特的死法,那样香艳的药丸,怎么会让人死得如此奇怪?
当她服下它时,还觉得它甜滋滋的,相当美味呢!谁料得到,这药竟如义父那张温和的笑脸,背后藏着凶狠。
「没有料到吧?」南桓帝笑意深邃地望着玄熠,「别再打别的主意了,这红丸是我江陵新制的毒药,你暂时破解不了的。」
玄熠垂着眸,低低的、低低的,双唇抿紧,半晌无语。
终于,他轻微地点了点头,回答道:「你到底想怎样?」
「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把玉玺还给朕,把整个朝堂、整座皇宫还给朕!」
「我只是摄政王而已,朝堂和皇宫都是属于端弘的,」
「哼,你不要狡辩,谁不知道,端弘只是一个傀儡!是呀,现在他的确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是这样的生活你能让他过一辈子吗?到了他能够亲政的年纪,你不杀了他才怪!」
玄熠没有再说话,剑眉深锁,彷佛在思索、在犹豫、在举棋不定……
如意知道真要他为了自己付出一切,太难为他了。她并非他真心爱恋的人,不过一个影子而已,有谁会心甘情愿为了一个影子倾其所有?
但他又是那样好的一个男子,出于责任、出于对她的内疚,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他也会尽力挽救她的。
平心而论,她值得他这样做吗?一开始接近他,就怀着想伤害他的目的,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要他为自己付出?
如意看着这两个为了自己对峙的男人,彷佛在两座山峰之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现在可以明白地感受到,为什么当年九公主会自尽了--既然两个男人都是自己的至亲至爱,不能帮助任何一方,也不能背叛另一方,那么,眼不见为净是最好的解脱方法。
橘衣还曾劝她要尽力化解这两人之间的仇怨,但她现在才发现,这比登天还难!她不过是一个渺小如微尘的女子,有什么资格阻止男人的野心,阻止这两虎相斗?
她感到无力,除了困乏无力,还是困乏无力。
这一瞬间,她下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冰冷而残酷,哀伤而无奈,却是她能作出的惟一选择。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她忽然站了起来,酒楼里满是喧嚣的声音,可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足以让两个男人怔怔地看着她。
「义父,」她看着南桓帝,「您抚养孩儿多年,孩儿知道就算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您,但孩儿不能让一个旁人为了我而失去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义父,对不起,孩儿只能辜负您了。」
「玄熠,」随后,她看向另一个男人,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轻轻的、柔和的,彷佛拂过湖水的微风,「不要为了我索讨解药,那颗红丸是我本就该吃的,我欠义父的,我要自己来偿还。」
说着,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支金簪。
这支簪,尾部尖锐而锋利,能将发髻高高的、结实的绾起。
此刻,金簪拔下,长发便宛如流水一般泄下来,一丝一丝游离,在阳光中飘洒散开。
她涩涩一笑,猛一用力,冷不防的,将那簪划过自己的面颊。
从左腮刺下,划过鼻翼,直贯右腮。
她的面颊横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深如河道,把本来美丽无瑕的面孔变得凄惨而狰狞。
「我这张脸……」她微颤着说:「我这张脸就是罪魁祸首,如果没有它,眼前的一切都可以解决……我很高兴可以没有它。」
很高兴从今以后跟九公主不再相似,她可以不用再做她的影子,而义父无法再利用它逼迫玄熠,玄熠从今以后,也可以对她不理不睬了。
她闭上眼睛,觉得四周云淡风轻,彷佛一切都解脱了,脚下飘飘然的,似乎要步入云端。
心情好久没这么轻盈而清澈了,可以面带笑意--纯粹的笑意。
她没有看任何人,但她知道,四周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她很想知道此刻玄熠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没有一点哀痛、一点怜惜、一点感激?不知道当初九公主自尽时,他是怎样的表情?如果,他此刻的表情跟那时候有一点点相似,她就很满足、很满足了……
然而,她闭着眼睛,终究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玄熠在声嘶力竭地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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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死了吗?已经死了吧?
那颗毒药已经深入骨髓,她应该大限已到了吧?
但她发现自己依然活着,而且被抬回了景阳宫,睡在那一方熟悉而华丽的被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