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们看到大开的门外定定站着一个一脸错愕的高大男人,而且目光炯炯地盯着朱夫子看,都忘了要继续读下去,分心地交头接耳起来。
朱元炆沉浸在诗词之中,耳边没有听到孩童们接下去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顺着他们的眼光望去,一个高大魁伟、剑眉星目的年轻男人正失礼地瞪视着他。
方元虽然记得建文皇帝,但朱元炆却因为当年小儿改变太大,而认不出他来。「这位壮士好眼生,不知有何指教?」
虽然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可他一开口一投足,便又让方元想起他是谁。
方元大迈步跨进门坎,向前双膝点地,行了大礼。
朱元坟一见,几不可闻地叹了声,而方元再抬起脸来时,已是凄壮欲绝的神情。
「吾皇万岁万万岁,罪臣乃方孝儒次子方中愈之子,方元!未知吾皇在此,罪臣罪该万死!」方元放声喊道。
朱元炆眸光淡去,慢慢放下手上书卷,全身已无那份霸气。
「起来吧!我现在和你一样是普通人,不再是九五之尊。你就是当年我私自出宫见到的那个忘记行礼的孩子?可长得这么大了,方师傅地下有知,必定庆幸方家后继有人。」
方元却没有站起,仍是跪着,激动地说:「我方家被十族抄斩,仍是不降那贼人朱棣,八百七十三条人命……」
当年事发,朱棣要祖父拟登基诏文,祖父仅写了「燕贼篡位」四个字,消息传来,举家不安,而后官兵便把方家团团围住。
祖母、大伯和爹知道大势已去,为免受辱,用了三条白绫在大厅悬梁自尽,接着家破人亡,男子亲族无一幸免,唯有他被奶母以偷天换日之计调包,为方家留下一条命根……
吾皇安在,当为他至忠一族平反!
见方元提起往事,朱元炆却摇了摇头。他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却不能放弃那秀美聪灵、智谋无双的可人儿,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当年爱恨痴狂全已成空,他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还连累了世人无端经历战火摧残,只怪他当年太年轻、太狂妄……
现在,他已不再是建文皇帝。
「孩子,我记得你叫方元是吧?方元,我不再是建文皇帝,那已是往事,现在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西席,在泷港为龙家的孩子们启蒙,今生今世,不想再理俗世。我的叔父是帝王之格,他想为皇,那帝位就让他来坐,只是无端让你方家受累。孩子,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方元一听,不敢置信,但他并不死心,又再度开口。
「吾皇,属下可以招兵买马,有朝一日必能取回朱明皇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朱棣那乱臣贼子即位之后,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外有强敌,内又有锦衣卫专权,请以百姓为念!」
「孩子,取回皇位又如何?我已经过厌了宫廷是非,叔父才适合那个位子,我是一介文人,现在内忧外患,若我再度当权,必会有更大的祸事!」
「可我方家一族是为了效忠于你,才会家破人亡!现今生灵涂炭,当年祸起之后,天下再无宁日……」
「唉!我对不住方家,也对不住苍生百姓。」
正当两人对峙不下之时,突地一清脆破碎之音贴地而来。
方元顺着朱元坟的视线回头,大红官瓷碎了一地,还在冒烟的茶水撒了一地,鹅黄色的裙摆因为主人的战栗而不安摇晃着,他慢慢地往上看去……
天人一般的水灵身影,当她轻启朱唇歌唱之时,每一个音符都有了生命,随着律韵摇舞,能勾了人的三魂七魄,使人如置西方极乐,可现在却极其惊恐,不敢开口说话。
阿尘捂着嘴,惶惑不安的模样,重组了方元脑海中的信息。
……竹林过后的私塾便是我家……
……阿尘是夫子的独生女儿……
……泷港只有一个学堂,便在岳家大宅的对门……
方元脑海中天旋地转,比刚得知建文皇帝还在人世更加地错愕,更加地不敢相信。
他无法思考,什么都乱了,就像一地的破瓷……
「阿尘,告诉我,妳姓什么。」方元昂首问道。
阿尘脸色像雪一般的白,还透着青光,摇摇欲坠,捂着嘴不答,一径地摇着头否认一切。
在方元眼中,阿尘的模样好似穿上羽衣,即将要飞走一般。
「阿尘,妳可是姓朱?」方元冷着声,一字一字问道。
阿尘拚命地摇头。她不能承认,只要她承认了,以方元的忠臣义骨,一定不会再响应她了!
她不要爹娘血脉无妨,因为不孝被打入阿鼻地狱也成,可方元不能不理她,她会死,她一定会死的!
方元眸光凛冷,站了起来,缓步来到阿尘面前。
学堂里的孩童们不能了解大人在争执什么,却能明白阿尘十分难受,而起因便是方元,好几个站了起来,忙冲到两人中间。
「方大哥,不要欺负尘姊姊!」
「你算什么英雄好难,害尘姊姊好难过!」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叫骂着,阿尘着急不已,忙试图排解。「孩子们,别这么说……不是这么一回事的……」
阿尘话还没说完,方元不顾孩子们的阻止欺到她的面前,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冰冷的气息,冻得她无法移动。
「原来,妳尊名是朱尘,罪臣不知,多所侵犯……」方元恭敬却冰冷地说道。
当阿尘全身血液冻结之时,方元脚下一踩,头也不回地飘然远去。
接着,男人疯狂失心的笑声响彻云霄,整个泷港都听见了。
阿尘心里一恸,转过头看着远去不见的背影,酸楚泛满胸臆,再也禁不住地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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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元一路跌跌撞撞,当他回过神来,已在海边吊脚楼外。霜晓天在门内冷冷地瞧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不知为了什么,他脱口而出大喊道:「阿尘是建文帝的女儿,她是朱尘,她是我高攀不上的人儿呀!老天爷,你怎能如此无情地对我。」
男人痛苦嘶吼如只败下阵来的伤兽,抽鞭便甩,毁去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花草树木全碎成片片!
恸极怒极力量用狂,不多时,疯了般的男人便斗尽了力。
「啊呀!」方元不住地吼叫着。
此时,始终冷眼观看的霜晓天阴笑了声。「哈哈哈,我知道她是建文帝的女儿,我也早看出你是方家的子孙,你可是忘了我吧?」
方元突地想起霜晓天是谁!
他不叫霜晓天,他叫作阳青,是兵部尚书阳铉之子,他是大伯亲自授书的门生,曾见过几面,年方十五便取中了榜眼,人称神童!
在那场兵变之后,阳家亦是满门抄斩,而他爹更是被凌迟而死,死状死法凄惨,惨叫之声让京城人人不忍听闻!
方元想起来了,飞身上前抓住俊美男人的双臂,双眼俱是嗜杀的血红丝线。「你知道?为何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爱上她?让我爱上不能爱的人?」
情爱没有道理,更无人能插手,但失去理智的他谁都想杀,更何况是未伸出援手的故友,在血骨中有着同样伤痕的男人!
一声凄凉笑音突地扬起,方元猛然吃痛万分。
霜晓天动作极快,待方元发现,颈上早已被数枝银针插入,而后便知觉全麻,意识景色全在摇晃。
在他昏过去前,只见到霜晓天的漠然笑脸。「你都已经陷下去了,我多说无益,更何况,我想看你因此事遍体鳞伤。」
「阳青……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也很痛苦,巴不得有人更痛……」
霜晓天话还未尽,方元便人事不知,俊美男人啧了一声,挥开他使尽爪力的十指,任他不支倒地,庞大的身体因撞地发出巨响,几乎要压破地板,但他一笑置之,将失去意识的男人丢在冷冽海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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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牡丹园,开满了刺目的艳红花朵。
方元是个七岁的孩子,靠近一看,竟是一个个人头,七孔流血,都在向他索命!
别来、别靠近呀……
救命呀……
祖父、祖母、大伯、堂兄、堂姊,大家都别走呀……
他会当个听话的孩子,爹娘别走呀……
奶娘,不要再瞪他了,他一定会手刃仇人的,请入土为安吧……
「啊!啊呀!」方元大吼一声,头痛欲裂地醒来,夕阳正在落下,脑子里混沌一片,他昏迷了两盏茶左右的时间。
他甩甩头推开门,霜晓天正在磨药,见他进来,也不搭理,还是专心一志地磨药。
方元抽出银针丢在他的脚边,落坐在霜晓天面前。
「你何时知道一切的?」他没头没脑地问。
「三年前我到泷港,便知道他仍活在世上。」
「你也是人臣,为何不积极辅助皇上,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叫霜晓天,不叫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