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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娟心算很快,自己身高居女生二十二名,恰和叶承熙同桌,正是她最不愿意的情况,于是微弯著膝盖缩短一两公分,和旁边的同学调换位子。

  男生列队鱼贯而入,各坐在课桌的右边。轮到女生时,范老师在涵娟面前横量一会,又把她移回二十二号。

  一阵喧闹声中,女生望著排到的座椅和隔壁的桌友,满是忸怩和不甘。男生则一副选妃的德性,碰到满意的则咧嘴哼哈,遇到个丑的则夸张惨嚎。

  涵娟不想看叶承熙,在教鞭持续的挥动下才略沾半个椅子,听见他带笑说:

  “请多指教,谢谢。”

  指教什么?谢谢什么?真无聊!涵娟当然不应和,保持她向来严肃的模样。同班二年,他们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公事接触外,连私下说话都很少。

  她原本也是活泼随和的孩子,但在父亲续弦,又接著发生一些事后,她才逐渐收敛,成了不易亲近的个性。

  他们共用一张桌子也不会有太多麻烦吧?因为属于不同圈子的人。她被归为品学兼优的模范生型,他则是交游广阔的风云人物型,即使在学生们流行的配对游戏中,也不曾见他们的名字相连过。

  她今天是为他说话了,有一瞬间也欣赏他的勇敢和义气,勉强承认他举止中有少见的大将之风。但他是他,她是她,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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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黑得如一团谜,伸手也不敢去触碰,微亮的只有树丛屋檐下的几盏灯,冷映著天空星辰,灯中也包括涵娟身旁小纱窗所透出的晕黄。

  随著初中联考的逼近,老师的教鞭挥得更凶,标准更严格,没有一日不板棍齐飞,教室弥漫著伤药的味道。

  南校门区的贫户孩子用的是万金油,土上的红褐色小盒,气味辛辣呛鼻;西校门区的富家子弟则用美国的面速力达母,圆盒子上印著可爱的小护士,绵软的药膏中泛著清香。

  好强的涵娟在压力下,更像一部苦读的考试机器,每天在学校披星载月待十几个小时,回家后仍要继续在灯底鏖战,连梦里都充斥著国语课文和鸡兔同笼。

  窗外传来细细的壶哨声,呜呜的仿佛可见一缕白烟化入黑寂。伍长吉那一头的榻榻米有了动静,地板吱嘎作响,壁虎爬遁,老鼠窜过天花板,他边下楼梯边说:

  “卖面茶的来了。”

  伍家因为三点多要起床批菜,向来习惯早睡,但无论睡多熟、被窝多温暖,只要卖消夜的到,伍长吉一定醒来,奔忙著端一碗给夜读的女儿充饥补身。

  除了面茶外,有时是阳春面、馄饨汤或烧肉粽。

  伍长吉小心地将碗放到涵娟面前说:“吃完就睡,别读太晚,少念一两页也没关系。”

  “最好都不要念,弄得大家都不能睡,她不赚吃,我们可要呀!”蚊帐里的金枝没好气说:“这年纪的女孩子早该在市场帮忙卖菜,哪有她的好命?以为吃穿和水电都不用钱呀?别人家里出‘孝子’,我们家倒有个‘孝女阿爸’……”

  “你闭嘴啦,不然就滚到马路上去睡!”伍长吉大喝,“我女儿爱怎么养,是我的事!”

  金枝又嘀咕两声才安静。她是怕丈夫的。其实她并不讨厌涵娟,在未嫁前还特别喜欢这小女孩的漂亮乖巧,使中年凸肚的鳏夫伍长吉身价立刻抬高几倍。

  涵娟完全不像牛眼狮鼻的父亲,那份清秀端庄据说是美丽母亲的翻版。金枝嫁入门后,见伍长吉将女儿捧在掌心般宠爱,不免心生嫉妒,认为他还时时怀念那死去的前妻。她摸摸自己的手脸,毕竟是田庄人,能比吗?

  她也不是要当坏心的后母,可是老人家常说“水人无水命”,漂亮不是福气,她得提醒丈夫,过分的溺爱只会害了他的宝贝女儿。

  老鼠又吱吱碰碰乱撞几回,夜才恢复宁静。

  涵娟吃完面茶,有点昏昏欲睡,毕竟才十二岁的孩子,又疲累了一整日。她打个大呵欠,随手拿起镶绒毛的红外套在脸上偎著,像一帖补药,顿时有了精神。

  红外套有著精巧的双排水晶长扣,幼儿尺码,早就不能穿了。在她听得懂大人话后,伍长吉就反覆告诉她:“这是你妈特别到衡阳路的委托行为你买的,真正美国进口,花了她半个月的薪水,可见她有多疼爱你。”

  多年后的今天,红衣还在,尽管色泽已褪,仍相当抢眼,然而亲手选购的人,早在她两岁时便亡故了。

  涵娟对生母并无印象,有的只是一张黑白小照。照片中的女人留著及肩卷发,身穿短袖旗袍,坐在藤椅上,手里抱著的正是裹红外套的婴儿,背景的一排竹篱笆怒爬著朱槿和牵牛花。

  女人似乎很不愿意面对镜头,她的脸斜侧低垂,让人看不清楚五官,甚至比那些细小的花朵还难分辨。照片后面秀气的钢笔字写著:徐育慧 伍涵娟。

  这是母亲的笔迹。爸爸受日本教育,只在学校当工友那几年硬塞些汉字在脑袋,写下来还歪歪扭扭的。

  涵娟觉得“徐育慧”是全天下最美的名字。四岁初握笔时,最先学会的就是这三个字,伍长吉还四处得意说:“阿娟像她亲娘,聪明又爱读书。”

  然而名字写了千千万万遍,母亲仍是模糊的,直到她碰见四、五年级的朱惜梅导师,那相似的发型、身段及秀美,母亲的形象才鲜活了起来。她想像朱老师是母亲,穿著旗袍高跟鞋,打著洋伞,走进衡阳路的委托行,为心爱的女儿挑选昂贵的衣服。

  这当然是白日梦。朱老师是医生太太和三个男孩的母亲,住在高雅的日式大宅内,怎么会和贫民区的她扯上关系呢?

  “不要再看了,灯泡都烧坏了!”金枝的声音由黑暗中传来:“女孩子读什么书?读了不成人样,以后谁敢娶你呀?!”

  唉,真是彼此干扰,偏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屋子极狭小,摆个桌椅和灶柜就不太有转身的空间,所以睡觉全在加盖的小阁楼上,高度只勉强让涵娟站直,大人就得弯腰曲膝下。

  两处榻榻米和两顶蚊帐就是他们的床。为了涵娟,伍长吉特别钉了小方桌,接个小灯泡,供她念书方便。

  方桌前可精采了,为遮住渗水肮脏的墙壁,贴上不少花花绿绿的图片,有香港画报明星、美国教会圣母图、政府宣传单、旧报纸……等等,后来又加上涵娟数不清的奖状和画作。

  她喜欢画花,朱槿、雏菊、九重葛是人家院落的;荷花、兰花、芭蕉是按书里描绘的:在这陋暗的环境中,那是仅有的美丽色彩。三年级时,她还得过校外比赛第一名,师长们赞不绝口。

  当美术老师开私人绘画课向全班招生时,涵娟的手举得最快最直,他的笑脸却立刻转成不肖和厌恶,在几十张小脸前羞辱她说:“你是领贫户卡的人,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学画?”

  终涵娟一生,她认为孩子就是天使,有快乐和纯真的一双翅膀,需要珍惜和保护。但她童年的翅膀就在那一天折断,“卡”地好大一声,由天堂到地狱。即使那痛苦要许久之后才绵绵到来,但记忆本身已够残忍了。

  结果,私人绘画课只有西校门区的富裕学生参加,而他们有一半以上痛恨美术课。这件事让涵娟开始感受到人世间的不公平,也意识到身为“贫民”代表什么,以及他们的食衣住行如何卑微,又如何受人鄙视……

  夜真的很深了,连猫鼠都玩乏。她揉揉眼睛,将最后的习题填完,床也没力气躺,就枕著小红外套在方桌上睡著了。

  梦里有个高贵的女人,牵者一身蕾丝洋装的涵娟走入绘画班教室,其中已坐著一个人,他转过头,是干净俊秀的叶承熙,一脸正等待她的神情……

  小阁楼地板响动,有人过来轻移涵娟到蚊帐内,盖好棉被,并不忘将小红外套放在她的枕畔,就如同从前的每一夜。

  星已稀疏,月在西方又将落未落,批运菜的、卖豆浆的、推酱菜车的……都已准备好为生活奔波的一天。

  塯公圳,在沉睡的青蒙中,仍淙淙而尽责地流著。

  第二章

  一排考试不到标准的男女学生,手向前伸直半蹲著。

  “你们好好看著黑板上的数字,那有关你祖宗八代子孙八代生死的联考,还剩不到九十天啦!”范老师冷著脸训骂:“读书、读书、再读书!多一分工夫就上天堂,少一分工夫就下地狱,这是你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关卡……”

  台上的人口沬横飞说得激动,台下的人面如死灰胆颤心惊。

  蓦地,窗外传来收音机杂音,一个女声清楚又哀怨地唱著一首台湾歌谣: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暝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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