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疯,她不能疯,甚至不能头痛呕吐不能病,多年来一直坚强完美,不能因内部的丝丝崩裂而解体,她缝得好的,一块一块地缝,缝到魂回来……
小心翼翼的,困难重重的,她移动到白鞋旁,危颤颤地将右脚准确放进去。
然后……然后蝉又恢复鸣叫,风又焚焚吹送,她终于又清醒地感觉到自己,那个一向冷静克制的伍涵娟。
绕过一座公园回到大马路,她毫不敢懈怠地找返家的公车,害怕迷失的记忆。
“涵娟……”有人在烟尘滚滚中喊她。
是承熙!他违规行驶,不管喇叭及叫骂声,将摩托车停在路旁,向她跑来。
她的承熙呀,有著粗粗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睛,依旧是她见过最俊朗最有气魄的男孩;他多情的瞳孔里映著她,仅有她,就仿佛是他的灵魂。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郊区开会了吗?”她尽量正常问,却很虚弱。
他没有回答她,只用手碰碰她的脸说:“你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
“好朋友道别怎会不难过呢?女孩子本来也比较爱哭。”她避开他的手。
“不只如此吧,你其实很想跟赵明玢去,对不对?都是因为我,我耽误了你,你心里一定很怨我。”他浓眉紧皱,忧郁成一片森林。
若是从前,涵娟会说出许多抚慰的话,但今天太累了,她无心再承受别人的痛苦,连至爱的承熙都不行,因此不想开口,表情也淡到有些呆滞。
所有隐藏的问题,并不因拖延或视而不见而消失。从涵娟上高中大学以来,他一直明白她的梦想,服兵役期间她尽心照顾叶家,服完役又专注彼此的工作,他假装一切平静无波,其实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他牵著她的手走到最近的公园椅坐下,声音沙哑地说:“娟,我一个堂堂男子,照理说是拿得起放得下。我应该让你出国留学,隔个太平洋,几年后你若还想回来,而我们还有缘,或许还能在一起;若是你一去不回,我……我也该认了……”
她愣愣看著他,相知多年,可清楚感受到这番话在他心上积沉已久,要说出来像掘心一样,愈深愈痛。她等著,等著……
“但……我真的认不了,我甚至没有信心能撑过失去你的岁月!”承熙果然掘到受不住而爆发出来:“娟,你老说我是五班班长,最具有坚强气魄,最能担重责大任,于是我努力做著,做到人人满意人人夸赞。但我心里从来没有怨恨软弱过吗?有的,当然有的!我恨自己的家贫,恨累赘的亲人,恨必需负起的种种责任,但我依然尽著长子长兄的本份,不曾逃离。为什么?因为你呀……因为有你在,我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而不被击败;若失去你,等于失去唯一的依靠力量,我就完了垮了……所以,我不敢冒一点点险,只能当懦夫,自私地求你留下……”
如果语言是血,他早已鲜血淋漓。
她哭了,泪湿了面颊,但不像伤心或感动,类似一种疲惫吧,控制太久以至麻木后的崩散。她哪里不了解他的心思呢?正因为如此,这两年来她已不提梦想,只默默做著爱情国度里最忠顺的子民,不是吗?
“看你激动成这样,放心,你不会失去我的。”她用自己擦泪的手帕拭他的汗水说:“该肚子饿了吧?都过中午了。”
承熙抓著她的手,纵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说:“我们好好吃一顿吧,难得两个人都请假,该庆祝一下。”
庆祝?庆祝什么呢?涵娟恍惚地和他坐上摩托车,手抱住他的腰。突然,一架飞机横空而过,因为离机场尚近,看来特别庞大,白色的机翼闪著令人目盲的光。她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宽实的后背,假装沉睡,最好睡到忘记四周的一切。
这个夏天终将过去的。她二十二岁的夏天,然后赵明玢、李蕾和外省婆女儿都会愈来愈远,愈来愈淡,直到完全由她生命中消失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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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玢由美国来信。半年了她依然不死心,尽管课业打工忙碌,仍抽空写信,讲遍了黄金国度的新奇与美丽,故意来诱惑人的。
涵娟每每看了,总有个失眠夜,心思反覆,却也从来不回信。
静静的寒冬中,笃笃传来敲门声,有人叫著:“伍姐姐,快开门!”
全家都惊醒了,是承熙的二妹承兰,十四岁的女孩脸色苍白又全身哆嗦地说母亲心脏病发作的事。
承熙去南部出差,涵娟自然接手说:“送永恩医院了没?”
承兰摇头,说出另一家更大的医院,表示情况的危急,果然她又接下去:
“医生说我妈要动手术,要什么保证金,二哥叫我来找伍姐姐……”
“联络你大哥了吗?”涵娟也急了。
“打过电话,他说都听伍姐姐的。”承兰回答。
涵娟转向睡眼惺忪的父母,金枝马上说:“我们可没钱!你倒贴叶家的不知方多少,还没嫁过去就挖娘家,从没见过这种……”
“你也知道,我们刚订了新公寓,手头很紧。”伍长吉抱歉说。
涵娟奔到阁楼,取出她和承熙的私人存款簿,本来是任何情况都不能动用的,但人命关天,不得不应急。
冷夜赶路,听著承兰叙述事情经过,原来叶锦生把这两个月还债的钱又拿去赌光,今天赌场人来闹才晓得,气得长期吃心脏药的玉珠翻白眼昏厥过去。
涵娟感觉血液逆流涨到头顶,又是一桩混帐事!三年前她代替服兵役的承熙照管叶家时,开始还极有耐心,但人性的软弱贪懒在在呈现,贫穷真有贫穷的因果,不能老怪苍天无眼。
承熙脾气好,又是自己亲人,总有几分纵容;涵娟个性较不宽贷,容忍度有限,怒气早就掩藏不住了。
一冲进急诊室柜台,看见承熙大弟承德,涵娟问:“怎么样了?”
“说什么心脏瓣膜出问题,正在抢救中。”承德嗫嚅说:“保证金……”
柜台小姐坚持要现金,涵娟只有一本存褶,要到天亮才能领。低声下气恳求许久,最后搬出邱纪仁医师的名号,对方才臭著脸说:“不可以晚过明天中午。”
这种无钱无权的卑届是涵娟最恨的,一回头看到叶锦生,没事人般地龟缩在一旁,还打著盹,她一股怒气冲出说:“你还睡得著呀?”
叶锦生倏地张开眼,仿佛搞不清身在何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承熙辛苦牺牲替你作牛作马还债,你怎么还赌得下去?这才第一年呀,以后还有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年,又会闯出什么大祸?你要承熙永远还不完钱,当你的奴才,做到死掉为止吗?你这算什么父亲?人家是败家败祖先,你是连子女都败!”涵娟一发不可收拾地骂,而且尖酸刻薄。
“伍姐姐……”承德看情况失控,小声喊。
涵娟立即面对他质问:“你为什么让你爸碰还债的钱?你大哥事业忙得不可开交,常不在家,你就应该多注意,怎么两个月才发现?”
“我……快要大学联考了,应付学校功课都来不及……”承德慌张解释著。
“大学联考?!”涵娟打断他,更生气说:“你知道你大哥为了这个家放弃多少梦想吗?不只高中大学,还连雄心壮志和远大前程都没有了。他把机会全让给你,使你能不受阻碍地读书,你却连一点小事也不肯分担?!”
一老一少两个男生都不敢吭声,他们是怕涵娟的。
尤其叶锦生常私下抱怨,还没进门的长媳就凶悍得不像话,比亲儿女还教人头疼;一个女娃懂个屁!只要让他赢一次,一次就好,不但债还光光,还胜过阿熙苦赚十年,真没见识,没赌哪叫人生呢?
看两人闪避的样子,涵娟惊觉自己成了大街上的泼妇,动作语调几乎是金枝的翻版。仓皇地走到女厕所内,裂痕污斑的镜子照出一个疲惫慌茫的脸孔,有泛青的眼圈、失神的眸子和无血色的唇……像个鬼……那个大学校园里美丽聪明又气质优雅的女孩呢?
不!再下去情况会更恶劣,她恐怕会疯了毁了!
明玢的话又在耳旁响起--为了爱,为了叶承熙,值得吗?
但……这一切不能怪承熙呀,他生在这种家庭并不是他的错。他本也是一个雄心壮志的男子,一直努力在克服困境,值得成功,也值得世人欣赏他的才华。而她是他的力量,她若抽身,他有可能斗志全失,被叶家拖沉到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她逐梦成功,承熙一生潦倒,又有何意义呢?因此,他们两个既已命运相连,要上天堂就一起去;若……要下地狱……
呸!呸!不会的,不会下地狱!因为他们都不属于失败的人,不被击垮已是天性本能,她必需掌握理智,坚强到底,为承熙,也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