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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可能嘛!我真糊涂,叫我坐车也心不安,干脆我们都走路。”她说。

  “别傻了,只要一个人辛苦的,又何必两人都拖下水呢?”他反对说。

  若是平时,涵娟不会有难不同当,但今天偏例假在身特别疲乏,承熙又不容分说,她只有接过票,看他跑到马路另一边,还笑说:“我们来比赛!”

  他一直是阳光,即使自身环境艰苦,充满著无奈挫折,还是设法带给人信心和欢笑。以前她曾被他突放的光芒灼伤了眼而心存敌意,他都包容著,到了真正接近时,才知那是温暖人的和煦。

  他的光和热会长长久久吗?希望是。

  涵娟坐上车,仍在一股无名的沉醉中。过几站后,承熙赫然在街旁跑著,她再也不顾众人眼光,开窗大叫:“叶承熙加油,你会赢过我的!”

  “我会等你!”他用力挥手说。

  风吹入窗有极幸福的感觉,知道他在某处与她并行前进,为的是彼此。等车子到了塯公圳,她注意著四面八方,一看到承熙的身影就随即拉铃下车。

  他满身是汗,长途跑步逼出一份阳刚的活力,浓眉黑眸都泓亮著,盯著她时更带著感情。仿佛久别重逢似的,她激动地拿出手帕拭他的脸,他本能承接,两只手触著了又握住,热熔熔地澎湃到心里翻腾不已。

  “还有三站,你怎么不坐了?”他温柔地问。

  像惊醒般,她抽出手说:“不忍心你一直跑呀!”

  “哎,你下车也不能轮到我去坐呀。”他其实内心高兴,笑出来说:“我第一次发现你也有笨的一面。”

  “谁说我笨?”她立刻回驳:“我可比你聪明,考试名次都在你前头,事实可以证明哪!”

  “没见过你那么好强的人,一点都不认输。”他气息渐稳,接过她手上的书。

  “敢说我笨,我们联考见真章,没考上第一志愿的是小猪,必需在脸上画猪鼻子!”她以少有的顽皮说。

  “如果我们两个都考上了呢?”他反应极快地问。

  “你能吗?我只想著怎么帮你画成全世界最丑的猪哩!”她激他说。

  他当然和她斗嘴,更喜欢看她笑靥如花,清嗓如铃。他们最后合唱著「Moon River”,把句尾的“huckleberry friend”改成“piggynose friend”,几乎笑岔了气。

  他的眉眼俊朗如日,她的眉眼清亮如月,互映著人间最纯挚的灵魂。

  只要眉眼澄澈,眉眼无愁,他们可以这样走上千百年,宛如在盈盈月河中,让梦织出迤洒的流金灿烂。

  第五章

  承熙和涵娟都考上第一志愿,这在中段及内巷是极少有的事,贫瘠的坏竹区也会长出白胖胖的好笋?议论之余,也给一些辛苦工作的父母带来希望。

  “你们要以阿熙和阿娟为榜样呀!”大人对小孩说。

  市场的“金童玉女”之说更甚嚣尘上,明年庙成迎天帝,非请两位来抬轿了。

  放榜后两人尚未见面,涵娟就随家人回台中报喜。

  那时代电话并不普及,一百人里有九十九个是不用的,有坏消息大都发电报,好消息则亲自回乡报告。

  伍长吉的父母兄长分别死于日据时代的轰炸及征兵,只剩旁支的叔伯,幸好两个姊姊嫁不远,常常关照著。他很年轻时就独自到北部打拼,什么苦都吃过,如今能在台北市场有个生意摊位,又带个状元女儿回来,好不风光呀!

  涵娟正值青春期,对亲戚们审视的眼光非常敏感。

  “愈来愈像她妈妈,完全没有我们伍家的影。”姑姑们老爱说。

  “阿吉,阿娟那么会读书,确定是你的种吗?”叔伯们则调侃说。

  涵娟都装作听不懂,她不是爸的女儿,会是谁的?真无聊……好不容易熬完一星期假,终于可以回台北,坐火车部份是她唯一喜欢的。

  隆隆隆响,窗外景色带过了人生繁复之美,真希望永远不要停下来,不必回到单调挣扎的日子。她想著有一天会走得更远,去一个满足心灵的地方。世界何其大呀,应该自由飘流,而非局限和禁锢。

  兴匆匆回来,她最想见的是承熙。在还未找到他之前,涵娟由市场得到传闻,说承熙打算放弃升学,已经随父亲到工地去赚钱了。

  再一次吗?夏蝉的嘶嘶声瞬时旋成一个揪心焦恐的涡流,她抓著曼玲,顶著毒热太阳,气急败坏到内巷叶家,要承熙说个明白。

  “叶承熙孝顺,一定又是为了爸妈弟妹想牺牲自己……”涵娟反覆说。

  “我们要不要再找朱老师帮忙呢?”曼玲问。

  “也不能老依赖别人呀!最重要是叶承熙自己,他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为什么就轻易妥协?”涵娟口气不平说。

  自从六年级那次探病后,涵娟不曾再到叶家,印象早就模糊了。内巷仿佛又比以前复杂,更多人蜂巢似地盖房子,警察不时来拆,屋起屋落常在一日之间。

  两个女生共试了三次,每回都走到大广场就困住,也认出了水井小庙,但就是找不到大水沟和老榕树。

  “会不会水沟填起来,树也砍掉了?”她们自言自语著。

  最盼望的是,承熙能忽然从这八卦阵的某处走出来,别让她们再焦虑无用地打转。但绕过千巷百弄,就是没有他。

  涵娟个性固执,也不管曼玲会累,数不清迷失多少回了,仍满头大汗找出路。

  “应该叫他画张地图的。”她感到昏热,濡湿的发站在额际。

  像作梦一般,她们听到狗吠声,迷迷糊糊的,竟是长卷毛的来福。它比从前更大了,还是见人就兴奋冲过来的脾气,找承熙的心太热切,涵娟已不再害怕,任它在身旁窜跳著。

  跟著狗的是几个光上身赤脚丫的小孩,一脸好奇著盯著她们。内巷门牌凌乱,没有电铃,找人都朝四面八方喊。

  “叶承熙!”她们在三合院中央叫。

  女生如此公开找男生,必需非常勇敢。涵娟感觉门窗后有许多窥视的眼睛,仍然不顾羞怯地重复著:“叶承熙,你在哪里?”

  炎炎的日头,相似的矮屋,少女无措的心,道路的阻隔,成了脑中永远的折痕,缠绊一生的回忆,天地不应的绵绵哀伤。

  “叶承熙,你在哪里?”涵娟太阳穴刺痛,曼玲已坐在墙角休息,万物皆枯萎。

  仿佛经年,玉雪从某扇门后走出来,驱赶小孩和狗,不太高兴说:“你们把所有睡午觉的人都吵醒了!”

  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问:“小阿姨,叶承熙呢?”

  “住工地去了。”玉雪说。

  “他……会回来读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问。

  “阿娟,阿熙可没有你的好命呀。”玉雪直性子说:“我姊姊心脏不好,姊夫又好赌,下面一张张吃饭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钱念书?”

  “那多可惜呀,建中并不好考……”涵娟说。

  “谁不知道呢?但读书也要有读书命呀。”玉雪顿一下又说:“阿熙嘴巴虽然不讲,可是心里很苦,你拜托……就不要再逼他了。”

  “我也是为他好……”涵娟急说。

  “但他不能只为自己想,还要为全家人想,对不对?哎,我晓得阿熙很喜欢你,他当工人,你不会因此嫌弃他吧?”玉雪试探问。

  怎么回答呢?涵娟满心充塞著苦涩和失望,沉压压的坠入至谷底。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砖墙,前程被埋没,豪情被磨损,轩昂器宇不再,慢慢变成了像他父亲一样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过她十五岁所能掌控的未来,人生是如此难以预测,努力有用吗?她渴望的双手又能抓住什么呢?……

  那个炽闷蝉困的夏日午后,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内巷,完全不知东西南北。到家之前,头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沟前,吐光了肚子里所有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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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灯顶著锈驳的小铁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圆,蚊蚋飞舞,没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灯外的世界则是阴暗,几只萤火虫明明灭灭,速度快得以为是错觉;错觉多了,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美丽。

  生命,到底是真实多?还是错觉多?以为我们的力量真能改变一切吗?

  涵娟又见到承熙了,他正独自在球场投篮,踱跃反覆,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板长射。得分又如何?仍只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树丛中,身后的铁丝网爬满牵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著,像作著好梦的天真孩子,随手摘下一朵,也等于摘下它即将盛开的明天。

  一个多月不见,他的皮肤变黝黑,肩膀仿佛宽了两倍。有没有长个子?不清楚,因为他一向那么高。那浑身日晒的气息,依然不减他天生的俊朗。

  一种痛,由那些日子在内巷遍寻不著他而产生的,像小种子发芽生根,慢慢长成身体的一部份,再慢慢侵蚀著正常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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