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的是,从她离开哈佛的那一年开始,每逢东、西方情人节,她的生日,中秋节,圣诞节,必定收到他寄来的卡片和礼物。
第一年到矽谷时,她还以为已经离正平够远了,应该可以将他抛到九霄云外,但他就是不放过她!
那是十月初的一个午后,花店送来了一百朵玫瑰,还有一张手绘的卡片,上面摘录了几句方娥真的诗——
在千万张容颜中
会不会有一次你猛然想起我
我正是你身旁扶持的初恋人啊
最后还加上一段他自己的话——
一百朵玫瑰,代表我百分之百的爱。
永远深爱着你的正平
什么跟什么嘛!
映竹的第一个念头是懊恼地想撕掉卡片,然后把玫瑰花丢进马桶里冲掉。但不知为什么,一抹温柔的情潮开始在心头翻涌,阻止了她的下一步举动。
那种甜甜的柔柔的感觉,是她久违了三年的初恋。她从没想过会再次收到正平的花,距离他上次分手时送的黄玫瑰已超过三个年头。
这代表什么意思?
映竹陷人苦恼里,向来理智过人的她,被一张卡片、一束花,搅得连上班的情绪都没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正平的影子。心里七上八下的,猜不透他这么做的理由。
他干嘛回头来找她?
在她已决定忘掉他、重新开始新生命的时候。
结果她把卡片留下来,把玫瑰做成干燥花,一切好像都很理所当然,不管她的理智如何反对,感情就是霸道的决定要这么做,义无反顾。
尔后更多露骨的情诗接踵而来,更少不了那句“永远深爱着你的正平”,让她夜不成眠,坐困在他撒下的情网中无法自拔。
她的心整个都乱了,陷得甚至比当年还要深。可是她害怕啊,怕这不过是一场空幻的梦;害怕只是正平的一时游戏,寻她开心;更害怕她一旦回复了他的挑情,接踵而来的是又一次的伤心。
故而她选择沉默,希望他就此打住,别再来吹皱她一池春水。
然而心底深处,她又害怕他真的不再寄卡片来。没有了那些露骨的情诗,尔后又有什么能抚慰她星光下的寂寥?
在这种既期待又怕受伤的心态下,她痴痴地度过四个年头。正平示爱的卡片从未间断过,令她的心更加迷惑了。因为,他始终没来找过她,甚至连一通电话都没打来过。
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她一头雾水,不明白他的居心。难道这一大堆的卡片和礼物,只是他搪塞父母的烟雾弹?
这一连串的问题在映竹脑中不断盘旋,搅得她原本昏沉沉的脑袋更加难爱。她转过头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口,这时候在台湾的正平应该睡了,也许正在作又香又甜的美梦,全然不知道她在为他伤神。
映竹幽幽叹口气,这次回国她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跟老板请辞时,彼尔森先生一再挽留她,是她心意己决,才勉强接受她的辞呈。
辞掉这份工作她并不后悔,该是和正平了结这段情缘的时候,她必须弄清楚他是何居心,免得每次接到他的卡片都令她芳心大乱,情思缠绕,不能自己。
可是一旦面对他,她又应该如何自处?她敢当面质问他吗?若是父亲执意要她进公司,她能将私人感情放在一旁,以公事化的态度协助正平经营公司吗?
映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的心又痛了起来。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抱着他写来的卡片静静流着泪,她想怨恨他的无情及他的故弄玄虚,但是脑中浮现的却是他深情的眼眸,以及他不断回响在她耳边的痛苦嘶喊:“我爱你……”
第二章
飞机降落在桃园中正国际机场,从窗口望出去,映竹可以看到蔚蓝的晴空。
她领了行李,跟着人潮通过海关,心想: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派人来接她?
电光石火的意念间,忽然感应到一道炽热、深刻的凝视,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笔直射向她。
芳心惴惴不安,这一刻她竟然没有勇气抬头寻觅那道眼光,只想逃得远远的,逃避那缠绵、紧迫盯人的凝视。
她想逃,人家却不容她闪避,低沉有力的呼唤伴着那道凝视的距离逐渐缩短,直接命中她的耳膜。
“映竹。”
熟悉又陌生的音节,带着一抹惊悦贯穿映竹的心。她僵怔在当场,不可置信的眼光缓缓移向声源。
隔着陌生的人群、踩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向她走过来的男人,是令她百转千回、想忘又忘不掉的初恋情人楼正平。
时光在两人目光交会时凝结,隔着层层记忆,那些快乐的、悲伤的、愤怒的、嗔怨的片段,都像倒带的影片卷掠而来。
不管受不受欢迎,那段过往的爱欲憎妒、是非恩怨,仍跨越时空的距离闯至她的心头。昔年在机场送别时的心碎,撕扯她生命、毁掉她对爱情憧憬的分手,一一在心头流过,演绎着她七年来的沧桑。
*** *** ***X
暮春时节的空气仍有些凉意,一阵狂风吹向坐在游泳池畔的映竹。她嗅了嗅,闻到空气中有股潮湿难闻气味,张开眼睛看了一眼满布乌云的天空,猜想不久之后必有一场大雨。
她懒懒地靠在躺椅上,不想起身。周遭静得只听得见风吹过树梢、吹过草坪、吹过满园春色的声音,悄无人息。
突然觉得一阵心烦气躁,好像空中那片灰压压的乌云正压在她胸口,让她无法喘息。她突兀地坐起身来,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
从来不觉得家里有这么安静过,虽然它一向都是这么静的。
百来坪的房子只住着一家三口,及一个管家。
一大早父亲便去上班,母亲不是到妇女会开会,就是到电台录音,偌大的房子内通常只有她和秋嫂两人。
不,还有一个人。
映竹的唇角漾出一抹甜得足以醉死人的微笑。
正平总会到家里陪她。
他会陪她坐在客厅里聆听古典音乐,或是在书房内一起做功课。即使不交谈,气氛仍温馨、充实,从来不让她觉得家里太静。然而那种安谧的时光,最近似乎少了许多。
映竹的笑容消失,淡淡愁绪泛上眼睫。
不是少了许多,是根本没有。正平有整整两个月没来找她了,从他们两个月前的那场大吵后,正平便一直躲着她。
映竹幽幽叹口气,凝望着清澈见底的游泳池。
他甚至也没过来游泳。
以前就算两人吵架,正平也会过来游泳,可是他这次似乎铁了心,连踏进她家门都不愿意。
小时候她常和正平比赛游泳,几乎每次都难赢他,直到他上国中后,身体发育快速,她赢他的机会就少了。
泳池里有太多属于他们的回忆。
映竹闭上眼睛,靠回躺椅上。
耳边仿佛还可以听见童稚的声音在池边嬉闹,脑海里浮现第一次注意到正平已长成少男的情景。
那是在升国二的那个暑假。
那天她穿了一件乳白色的连身泳衣,正平则穿一件蓝色泳裤。
他带着他的小妹晓莹来游泳时,她刚好从泳池中起身,正平看她的眼神,让她没来由地脸红起来。他的眼中冒着两簇小火花,几乎可以烧破她那被水浸得有些透明的泳衣。她老羞成怒地瞪他,发现他的喉结上下跳动,赤裸的胸膛比以前宽阔许多。她红着脸垂下头,却不意瞧见他泳裤正前方似乎鼓胀了起来……
她当时吓坏了,健康教育课才教过性教育,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平则困窘地跳人泳池,遮掩自己的难堪。
一想到那件事,映竹还会觉得脸红心跳。犹记得两人当时交换的眼光,甚至能听见空气中电光石火的嗤嗤声。
那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第一次接触,同时惊觉到青梅竹马的玩伴已长大成人,不再是中性的朋友,而有了男女之别,情欲的挣扎。
从那时候开始,她便刻意和正平保持距离,逃避他每一次热情的凝望,生怕一不留神,会不顾一切飞奔进他怀中,任情欲将两人淹没,品尝禁果。
可是正平似乎不明白她的苦心,总是刻意撩拨她颤动不已的心弦。
高中放榜那天,他一大早便捧着犹沾着露珠的红玫瑰,兴匆匆地来敲她的房门。当她一脸惺松地打开门,瞧见那一大束玫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抬起头,便迎上他那对深情的眸子……
她不知道他们对望了多久,直到发现正平的眼睛热烈凝望她睡衣的蕾丝领口,她才警觉到自己的衣衫不整。她羞红脸,一把抢过玫瑰,砰的一声关上房门,飞也似地逃进房内。
她还知道他常常从他房间的落地窗偷窥她,就像今天。映竹唇角上扬,勾勒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今早到阳台透气时,她以为正平跟最近几日一样,大清早就出门去了,直到她瞧见他房间的窗帘微微掀开,吓得她急忙跳回自己的房间,生怕他发现她也在偷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