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阿忌把花插上,看于床旁的柜子上,心绪沉重地望着父亲越来越不好的气色。
他照例又翻阅着安采妮留下来的记事本,仔细照着上头交代的护理方式,帮父亲做活络血脉的按摩,再用棉花棒蘸水滋润他干裂的唇。
这些都是他每日必做的,十几天来天天如此,但他还是担心遗漏了什么。
“你会累坏的。”妈妈总是劝他要留意自己的身子,“这个家以后更需要你了,你千万别出岔子,否则我……”
望着灯火辉煌的街景,阿忌不自觉喟然长叹。和父亲争执斗气这些年,总是惹得妈妈为他掉泪,荒唐,的确太荒唐了。
“豹仔,是豹仔吗?”始终呈现昏迷状态的林镇福,突然睁开眼,口中喃喃叫唤着,“豹仔,给我叫豹仔回来。”
“爸爸,我就在这儿。”阿忌大喜过望,“你感觉好点了吗?”
林镇福没回答他的话,他颤抖地移开呼吸器,用喘促的嗓音说着,“是你在照顾我?我就知道我的儿子,迟早会浪子回头的。”
浪子这两个字令他很不能接受,但碍于父亲的病,他暂时不表抗议就是了。
见到柜子上那束金黄色的向日葵,林镇福开心极了,拉开被子就要下床。
“爸,别急,医生还没允许你下床呢。”阿忌赶紧扶住他。
“笑话,我做事情几时需要别人的允许。”林镇福手抖得厉害,“豹仔,你放心,我死不了的……至少。我……现在还不想死,我要等……等你……”
一阵急咳中断了他的话,但咳完之后,他又拼着命再接再厉。
“去帮我办出院,我……要回去,我没事……”接着又咳了起来,这回咳得脸色涨红。
“乖乖躺好,不然我就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阿忌经对付小孩的口吻威胁他。
“你又忘了你是我儿子?”
“爱听不听随你。”缠斗了这么多年,他太了解怎样可以攻其弱点,抑敌致胜了。
林镇福翻起白眼,瞪着儿子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不敌地,“铁石心肠,你……从小就坏透了,我早……早知道的。”
“好极了。”会骂人表示病情已经不太严重。
一和儿子斗起气来,林镇福气息意活络了起来,说话也顺畅了,他仔细问明这阵子公司的情况,阿忌一一答覆,他眼睛灿然一亮。
“很好,采妮有你帮忙,一切就没问题了。”
这句话大概是近三五年,他对阿忌最满意的赞美词。
“你……”林镇福有些失神的样子,“你不再回去跳舞了吗?”
阿忌才张口,立即想到妈妈临回去前交代他千万别再惹火他老爸的话,他病得这么重,这恐怕已经是他最后能略尽孝道的机会了。
“不跳了,你不高兴我当然就不跳了。”他故作轻松的说。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安慰性效果,林镇福原本闪着亮光的眼,突地黯淡无神。
“豹仔,不给你去跳舞,你到现在还不能原谅我吗?”见阿忌一愕,他马上加重语气,“给我老实说!”
阿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实话?实话通常都是最伤人的。
“我都说了,以后不跳了。”
林镇福摆摆手,“看来我的确病得很重。从小你就不善于撒谎,你一撒谎眼睛就眨个不停,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豹仔,你其实没有你自己想像的那么热爱舞蹈,你是为了气我,为了反抗我,换句话说,是我逼着你去跳舞的,现在我不逼你了,也没力气逼你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免得我死了以后,你还不肯原谅我。”
阿忌立在床边,望着骨瘦如柴的父亲,芜杂的心情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采妮告诉我,小时候她原本立志要当一名舞蹈家,但为了家庭事业,她放弃了。”林镇福叨叨絮絮的又说:“她拥有绝大多数人梦想的名望和财富,却一点也不快乐。她的病是叫我跟她父亲给逼出来的,她的乖巧柔顺,竟成了她生命里最大的杀手……豹仔,我们和解了吧,你知道的,要我这样一个威风了一辈子的人开口道歉,我是办不到的。”
这就足够了。阿忌心里激动的想,这就足够了。
“爸爸……”
趁阿忌尚未往下说,林镇福忙道:“不准跟我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种混帐话!”
他怕死,怕极了。再坚强的人,面临死亡仍不免有疑忌,有胆怯呀。
这些阿忌完全可以理解。“我同意和解,只要你以后别用同样的方法逼我儿子就行了。”
“你儿子?”林镇福疲乏的老眼顿时用力瞠开,“采妮怀孕了?”他欣然的笑了,得意的说:“虽然在你身上,我做了很多不明智的事,但帮你作主娶了采妮,就足够弥补掉所有的过错。别不承认,你有多爱采妮,我和你妈妈全看在眼底。”
又来了,老爱自作聪明的家伙。阿忌简直受不了他。
“既然采妮怀了身孕,你就不要让她再劳累公司里的事,你应该……”
阴险老头,就知道他会顺藤摘瓜,要他留下来帮他看管齐美。
办不到!阿忌心很清楚他那颗旷达野浪不受拘束的心,是不可能适应这种制式的上班族生涯。
离开医院,回到位于外双溪的家,他急着他安采妮叫醒,共商大事。
“让出齐美的经营权,然后辞去永安总经理的职位?”她被他的惊人之语,吓得一下子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没错。”他一派无所谓的轻松模样,好像说的是别人家的事。“与其被锁死在这两大企业里,整天忙得晕头转向,不如抛开一切,当一对潇洒自在的神仙眷侣。”
安采妮踌躇地看着难掩倦意,却仍神采飞扬的丈夫,良久……
“都听你的,现在由你当家掌权,你说了算。”
“这才是我的好妻子。”阿忌心满意足地在她脸上用力一啄,“宝宝今天怎么样,开始拳打脚踢了吗……还没?怎么这么慢,不是已经两个多月了?等生出来以后,我得好好说说他,哪有当小孩这么懒的。”
※※※
阿忌的职权转移手续进行得十分快速,连张家玮和林镇财都有点措手不及。
永安那边更是错愕,安百贤气呼呼的打电话要安采妮回去交代清楚,得到的答案却是火上灌油。
“采妮!”他忍不住用吼的,“你是怎么了?这不是你要的吗?把永安推向国际舞台,是你当初对我的承诺,怎么才半年你就打算抽手?”
“我已经尽力了。”安采妮叹了一口气,“我愿意把百分之五十,你给我的股份还给你。相信我,永安没有我还是可以营运得很好。”
“就凭那群饭桶?!”她第一次见到爸爸垂头丧气。“你不回来帮忙也行,叫少夫回来。”
“齐美那边够他忙的了。”
“胡扯,”安百贤以异样的眼神盯着女儿,“我早听说了,他连齐美董事长的身分都辞去了。你们俩到底在搞什么鬼?”
“对不起,爸爸,我只是……累了。”
“累!你怎么能累!你这么一走永安怎么办!谁帮你弟弟们看守这个庞大的事业体?你要知道我年纪大了,将来只能依靠的就是你这两个弟弟……”
安采妮觉得头好痛,不愿再听的走出办公室时,忽然一个天旋地转,差点就要昏过去。
“总经理,”幸亏陈俊声及时扶住她。“你还好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你。”她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这个始终对她情有独钟,且心怀不轨的男人。“我走了以后,麻烦你多尽点心力,帮帮我两个弟弟。”
陈俊声摇摇头。“恐怕使不上力,我已经递过辞呈了。”
“为什么?”不是做得好好的?
“没为什么。”陈俊声干着喉咙咧着嘴笑,直到安采妮走进电梯,才瘠演的说:“我一直以为你和林少夫只是进行着某种交易,没想到……”
是啊,谁想得到呢?爱情就是这么奇妙,来的排山倒海却无声无息,等你察觉的时候,早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拨。
“再见了。”电梯门关上时,她下意识地抚着微隆起的肚子,突然一阵异样的感觉,天!是她的宝贝,她的宝贝开始踢人了!
安采妮欣喜若狂,赶紧拨了手机给阿忌。
※※※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顶上的蓝天像旅游公司海报上的景致一样晴朗。
林镇福奇迹式的好转过来,跌破了一缸子人的眼镜,现在他已“顺利”好到可以自己走出医院。
于是秋天,阿忌开车载着一家人,迎着仲夏午后的金阳来到淡水河畔。
“这边停停。”林镇福突然回头问妻子,“我想下去散散步,你陪不陪我?”
“陪,几十年了,到哪儿我不是一直守在你身旁。”许沁雅腼腆一笑,边挽着他的手边将拐杖递给他。
河畔三五成群挤满游人,是个周未日,越靠近渡船码头的地方,游人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