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关心真的很让我感动,名孝。但是请你不要再说了。」她以更坚定的口气说。当她摆出这种口气,几乎剧团内没有人不会不照她所说的去做。
谭名孝张口了两秒钟,最后非常不甘心的把话吞回去,他把掐握手心的纸片扔给德岚,「我刚接到你那些宝贝学生的求救电话,本来要找你一起过去的。现在看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你有他不是吗?」
说完话他就含怒大步离开,但德岚现在没空理会他。她看着纸条上飞舞的字迹上写着一通电话留言:
娟娟来电,章子又和老爸大打出手,现在人在派出所内。娟娟已经先过去了。情况很严重。
「出什么事了?」柴洛夫的问句把德岚整个人打回现实中,并记起他们在哪儿。她一心光晓得为章子忧心,德岚对章子的家庭问题略微有点耳闻,也不是头一次到派出所去保释他。可是,连娟娟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都会说严重……事态恐怕并不单纯,绝非像前两次由警方告戒告戒,道个歉就完事。
她得先赶去一趟再说。
「你要到哪里去?」洛夫再度捉住她的肩,强迫德岚转身面对他,「告诉我是什么问题,你不会无缘无故吓白了脸。」
「是章子,他出事了。」德岚扳着他的手,不耐烦的说:「我要去派出所保释他,快让开别挡路。」
他放开她的肩改握她的臂说:「那么我开车带你过去,告诉我在哪里。」
德岚这次没有抗议,她急切的需要援手,即使那是来自柴洛夫。
※※※
路途上已足够柴洛夫问一打问题,弄清楚章子的家庭问题与纠纷。德岚以最简约的句子组合,编组出一个现代版家庭常见悲剧。章子的亲生父亲早在他襁褓中就与女人私奔到菲律宾去,抛下了章子的母亲──而带着幼子的章母只好再嫁他人。那个人后来成为章子的继父,他动不动就对这母子俩饱以老拳,当章子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已经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混在电动玩具店内。
带着这样的家庭悲剧,国中时期的章子会因为勒索恐吓其它同学,而被关进少年感化院内,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感化院的安排下,他首次接触「危险思想」剧团的表演,也就在这时他认识了德岚。
经过一段时日之后,章子出了感化院,主动加入剧团成为一员。现在他一面上国中夜补校,另外还兼了些工作,搬出了他继父的势力范围,脱离了那段阴影的日子。但是每次章子送钱回去给母亲,不慎又碰见了继父酒醉或是拿母亲出气,他那年轻气盛的脾气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上次他才打伤了继父的下巴,瘀青了好大一块。
这回呢?当德岚走进派出所内,立刻就感受到气氛的不同。章子那恶形恶状的继父并没有在一旁咆哮,说要宰了这兔崽子之类的话。警察先生正神色严肃的为章子做笔录。娟娟一看到德岚立刻就扑了上前,窝在她怀中哭。
「老师,千万不要让他们把章子捉去关。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是不小心的,谁会知道他突然冲上来,还拿着把菜刀──我们都吓坏了。」
「嘘嘘,娟娟不要哭了。」德岚紧张的看了一下洛夫,「你能帮我去问一下情况吗?我得先让娟娟镇静下来。」
洛夫绷着下巴点头,他并非不悦,而是发觉他一点也不喜欢看见这些小孩子,为了家庭问题而被迫提早成熟。他向警察们走过去。
德岚看着他充满气势与权威的与一位警官交谈,自己也稍微放下点心──柴洛夫此刻看起来值得信赖,值得依靠。
「好了,娟,把眼泪擦一下。老师会解决问题的,不要担心。」拍拍娟娟的背,她低沉肯定的说:「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只要你镇定下来,把事情仔细的再告诉老师一次,这样我们才能帮助章子,是不是?」
几分钟前的嚎啕大哭已转成间歇的抽泣,噙着眼泪的娟娟抬起那张年仅十三岁却已经出现早熟忧虑的脸,「老师,他们不会把章子关起来吧?」
「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还在颤抖说不出话的娟娟,挤不出半个字,此时洛夫走到她的身边,看着个女孩和她说:「警察刚刚告诉我,章子可能涉嫌杀害『狗子』,也就是他的继父章阿鸣。」
「噢,不。」德岚捂住口。
「老师,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娟娟急急的摇着德岚说:「全都是意外,那是章子才刚到家,看见他继父正踹他母亲的肚子,章子的脾气你也晓得的,他马上就捞起一张椅子往继父的头上敲下去。」
「结果他死了?」德岚木然的说。
「不,没有死只是昏倒了。」娟娟摇头,「今天章子就是怕他又忍不住和他继父打起来,所以才找我一块儿去。他说希望这次能把他妈妈接到他那个小房间去住,劝章妈妈离开那个烂虫。他真的不是存心要让这种事发生的──」
「我知道。」德岚克服了起初几秒的震撼,「我可以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继续说,娟娟。」
「后来……」娟娟想了想才说:「我们把章妈妈──当时章妈妈已经昏过去了──抬到她的房间。章子叫我顾好她,他要去找医生来。我才刚听见他到了外面客厅要用电话,就有一声尖叫吓了我一跳,我到门外一看就看到那只烂虫拿了把刀要砍章子,幸好章子动作快躲开来,他拿板凳扔过去,那只烂虫自己喝醉了酒,被凳子给轻轻一敲脚就腿软,往下趴去,被自己手里的菜刀卡住,就……就……就这样──死了。」娟娟越说声音越小,她以一个哽声做结尾。
德岚完全没有主意,这时候她该怎么办?
杀人罪?她对法律一点常识也没有,但是听娟娟的说法,这样可构成杀人罪吗?先动手的并不是章子,可是死无对证。只有娟娟能作证明,而他们会不会听娟娟的话?
「老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对呀,该怎么办?德岚看向垂头丧气坐在隔离侦讯室内的章子。「我们一定会把章子救出来的。」她为自己也为娟娟打气,甚至还试着露出一点自信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成。
「谭先生会帮我们的忙吗?」娟娟晓得谭名孝是个律师,因为每次谭名孝保释完他们里面的团员之后,总是会训一大堆的话,加上很不客气的评语。总让娟娟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老师不知道。」德岚脸色一暗,她今天才和他吵了架。
「我会为章子找个律师。」洛夫突然开口时,德岚几乎把他忘了。
「你?」
「就算一个浪荡不堪的导演也认识一些人的。」他涩涩的响应她的惊讶,「恰巧我认识一个家伙他专门负责这类案件,我想对章子应该有所助益。不用担心,我那位朋友是这行中的翘楚。」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帮我……找律师。」
「朋友是做什么用的?」洛夫低头以强悍的目光锁定她,「不要把我推在门外,你会知道我想帮你的还有许多许多事。」
德岚回避他的视线,「你有没有问过警官,我们能不能和章子谈一谈?」
洛夫点个头,「他们说要等到侦讯结束。」他看向娟娟,「一会儿他们可能也会侦讯你,小家伙。」
「要问我话?」娟娟立刻向德岚缩了身子,「为什么?我怕警察。」
「那天你演戏的时候可一点也不像怕警察的样子。」洛夫提醒她,「拿出你的胆子来,小家伙,只是问几句话,而且这对章子也有帮助。你可以替他作证,你知道。」
「是吗?」
「当然是。」洛夫的话让娟娟自德岚身后站出来。
「那么我要帮助章子。」她以抖怯的声音说。
「很好。」以赞赏的眼光点个头,洛夫走向公用电话,「我打几个电话,马上就回来。」
德岚心想,他是多么轻而易举的接掌了整个状况。她一向为自己的独立自主而骄傲,认为自己是有能力而无需保护的女性。但她终究有破绽,不够坚强,否则她会更有力量抗拒他的温柔与他的人。
抗拒一个没有好感的男人是很轻易的事,她有无数次的练习;相对地,抗拒一个你对他越来越有好感的男人,她现在才开始学习到它的艰辛。这是场逐渐一边倒的拔河比赛。她还能够抵抗多久?
第五章
普依成是个长相其貌不扬,走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多看两眼的律师。当洛夫介绍这位律师给德岚时,她着实犹豫了片刻,怀疑他真的能够担任章子的辩护律师吗?直到她看见那双绿豆小眼中浊黄的眼珠闪着明亮智慧,德岚迅速下定决心伸出手,「幸会,普律师。」
笑开一口黄板牙,普依成以稳定的力道握了握她的手,「也是我的荣聿,终于有机会还柴洛夫这笔越看越眼烦的人情债,要不是这么说有点不恰当,我还要大大回谢你一番呢,柏小姐。」他朝娟娟也点个头,「你就是我的重要证人吧?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