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丽出身名门,因家道中落,辗转沦落至此。因此眼底总有淡淡哀愁,令她的美丽,透着深度。她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最令微生欣赏的,是她总能跟得上他的文采,激发他的思路,陪着他赋诗写词。
宋清丽常抱琴感叹身世凄凉多外,双眸酝泪,令微生益发心疼,故常将宋清丽所有场子包下,不让美人需对着不同男人卖笑。
然而除了与她吟诗作赋、谈心饮酒,白微生对她始终以礼相待,未有过分的言行举止。
如此君子,宋清丽对微生不仅是满腔感激,更有着深深爱慕。她镇日钻研诗赋,只为永远吸引住这才子的目光。白微生不知宋清丽一脸轻松易如反掌地陪他对赋诗词时,背地里是多少深夜的挑灯努力,读破万卷书的勤力。
可惜……白微生的才情又岂是努力拼力就可追上的。
今次他取来写了一半的诗来同宋清丽钻研,为此诗他已苦了半月,始终不得下联。
微生要来清丽帮着想,便转身和好友们下棋斗诗。宋清丽坐在微生旁,凝视着那半卷诗——
扪虱雄谈,屠龙绝技,酒肠跳荡,剑气纵横。
宋清丽凝眉。这确实是白微生一贯的诗风。此际暮雨含烟,她脸色沉敛,怎么也思索不出对得上的下联。
“微生微生,咱老婆都好几个了,你这厮还要胡混到几时?”正下棋的微生众友闹着。
微生行棋肆杀间,英气纵横,语气狂妄。“我白微生不娶则已,要娶就娶城里最聪明的女人,可惜啊可惜,要跟我微生一样聪敏的女人,我看就只有宋姑娘……”说着,他回头问:“清丽,想出下联没有?这诗苦煞我了。”希望她想得出来,可心底矛盾的又真怕给她对立了。当了城内首席才子久矣,难免患得患失起来。
清丽紧张,胡应一声。“喔,当然当然,给我三天,我帮你对出下联。”实则一点把握也无。
微生听她如此自信,朗声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真自信啊,我微生都想不出对子,你要真想出来了,我就——”他原本要说佩服你,但一旁众友却抢白闹他。
“就怎样?”众人嬉闹。“就娶咱雨维城最有才情的宋姑娘。你敢娶吗?”
微生仰头大笑,浑不知宋清丽脸色微变,只哈哈笑着拍拍兄弟们的脸,道:“敢情各位想气死我娘也。”
娶个艺妓,爱名爱利的白夫人肯定崩溃。
众兄弟不饶微生,只拱着他闹。“你这小子不嚷嚷着要娶最聪明的女人么?”
“是是是。”微生笑着和好友们打闹起来。
宋清丽揪起那半卷诗,丽颜肃然,只听得心头怦怦巨响——我要写,我非要写出这下联不可!抬首,深情凝望白微生,一颗心早早寄情于他。
白微生浑不知背后那一双深情的眼,他连连赢了五局棋,杀遍无敌手,有些意兴阑珊起来,老遇不上对手,忽感寂寞,索性罢手,不玩了。
独饮了几盅酒,便伏案,脸贴着桌面,听友人继续喧闹。伸手自襟内抽出一枝玫瑰,醉眼迷蒙地学着早先乐香的势子,苦苦思索着她如何变出这朵玫瑰,揣测着她预先将玫瑰藏在哪,如何能只手平空变出玫瑰?如何能?!
一遇上不明所以的事,微生就恼,越是想不出所以然,越是不肯放弃。
渐渐地,大伙儿发现微生异常沉默,全都静了下来。但见微生直灌酒,揪着一枝玫瑰如傻了般不停地打量研究。
宋清丽凑身过来,眯眼望着微生手中玫瑰。“这玫瑰有什么吗?”伸手要拿,微生“喂”了一声,轻轻推开她的手。
“别拿。”微生抓紧玫瑰。“我正想着要怎么变出它。”
“啥?”
“变什么?”
大伙儿不解,只见微生抬首,问众人:“谁知道怎么平空变出玫瑰?”没道理隔壁卖棺材的会,他这堂堂大才子不会,他不服。
可众人只频频摇头。
“要玫瑰买就好啦!”
“微生你要玫瑰啊?我家后院多的是。”
微生嗟了一声。“蠢呆!”又雄雄灌了口烈酒。“要玫瑰还需找你们吗?我说的是变,变出玫瑰,像这样——”他伸手朝宋清丽眼前弹指,“答”的一声,停势问众人:“就这样,然后变出一朵玫瑰。你们知道怎么变的吗?”
众人不解,不明白微生为何苦恼,戏法不懂就算啦。
可白微生这人就爱认真,他见大伙儿一脸茫然,只摇头摊手不知所以。一把火瞬间冲上他脑门。
“可恶!”微生气得将满桌杯盘扫落,案上玫瑰也跟着坠入一地碎片中。
微生醉眼一凝,俯身拨开碎片,抬起乐香给的那枝玫瑰,举眉深注。
这玫瑰分明和其他玫瑰没有不同,这玫瑰偏偏就让她一只小手平空变出来。她如何办到?她怎么玩出来的?微生瞅得一脸专注。
“你说,你怎么冒出来的?”他醉眼问玫瑰。
玫瑰无语,静静香着他的手。
“微生你醉了?”
“想怎么变我们帮你去问。”
众友盯住怪异的白微生,都说才子多怪癖,没想到一朵玫瑰就让微生他死了。
“唉!”微生果真醉了,对着玫瑰叹息。“我越来越笨了……”难得一向自负的他,竟也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夜深露重,花儿含烟,一轮月,清冷悬在黑幕中,任云儿与它嬉戏。
是夜,白府刚闹了一阵,在夫人急如星火的命令下,都去找他们的宝贝少爷。一夜寻访,无端端失却微生踪影。数十名仆役没寻到少爷只好流连市集,不敢重返宅邸。
白夫人失眠,为着清水大师的话焦虑着急。
夜幕中,白宅显得分外寂静冷清。
“伊呀”一声,隔壁爱宅门扉轻启。爱乐香缓步出来,手里端着盆水,往门外泼。抹抹额头,转身踮起脚尖,提了竹竿去挑檐上灯笼,拿下灯笼,注视着红红烛火,俯身欲吹熄,忽地她停住势子,拎着灯笼,回首凝眉。
树后传来衣袂的窸窣声,还有模糊的说话声。
这个声音?乐香拎着摇晃的灯笼,步往径旁荫处,在倾斜的坡道下,看见倒在溪边的白微生。
乐香在坡上俯望白微生,提高灯笼、照见他烂醉昏迷的脸庞他枕着石子,犹苦恼地蹙着眉断断续续胡嚷。
“我是最聪明的……不……我不是……”迷糊中击出手中一团纸。“连诗都对不出,微生啊微生……”仰头对天长叹。“你江郎才尽,你完了……”又伏地懊恼地捶了一记。“妈的,玫瑰怎么变出来的?”咆哮着,昏睡泥间。
乐香静静看着,打量半晌,便低头将灯笼吹熄。那一点星火熄灭,夜于是更黑更沉。但见月儿映着小溪,溪面闪烁着月光点点,如无数的小星星。流水淙淙,乐香双眸亦如水儿那么清明地亮在脸上。
她将灯笼搁置草地,然后步下坡来,停在微生分。俯身拾起那一团纸,展开来,看见才气纵横的半首诗。那豪爽的字迹,跃入乐香清秀如水的丽眸底。
扪虱雄谈,屠龙绝技,酒肠跳荡,剑气纵横。
乐香俯下身子,蹲在微生旁,闻到他身上的烈酒味,听见他浓浊痛苦的呼吸声。遂拍拍他的背,顺了顾他的气。
微生睁眸,视线朦胧浑沌。“我不会……我不懂……我不是神童,我不是……”
多少才子逼死自己,高处不胜寒。谁能永远立于众人顶端?
仿佛明白微生的恐惧,乐香摸上他脸颊,看着掌中微生的一张醉脸,白净斯文,眸底酝着淡淡忧愤,像个哀伤迷惘的孩子。
看着他糊涂的一对眼眸,轻轻拨掉他脸畔沾上的泥。
微生感受到脸上暖意,闷哼着,就埋入乐香怀底。
还不断低声嚷嚷:“我不行了,我白微生不行了……”就在乐香怀底睡去,像个累坏的孩子,满身疲惫;又似是跋涉过千山万水,终于找到栖身地安睡。
乐香也不抗拒,任他躺进怀里。索性坐下,任他昏睡。半晌,将埋在她胸怀里的脸轻轻转过来,俯望他,打量他眼眉,打量他酣睡模样。乱发中,那俊尔的面容隐着脆弱稚气的表情。不知怎地,夜雾中,月色底下,乐香看着这一张脸,摸摸那头紊乱黑发,心底却软得像被什么熨过。
她小心环抱这雨维城的偶像——这女人们争相崇拜,男人羡慕嫉妒,自小风光到大的白微生,却像似抱着个只属于她爱乐香的东西,像抱着个不小心遗失某处又再偶然抬回的玩具。他就这么自自然然地在她双臂间安枕,恍若他们早已经熟识,互属彼此。这刹,感觉如斯温暖亲昵……
乐香困惑,为什么她的心这么悸动着?不因为他的才情或者什么聪明,只在看见他这么脆弱惶恐的时分,她反而想抱着安抚他。
这是什么?这悸动是什么?乐香叹息,仰望树荫间那轮明月。乐香无语,心底揣想着——或者他们之间不该有距离,他们本该相契,如才子佳人,如龙与风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