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越看眼睛睁得越大,当那最后一个字收笔时,他老人家才喘了口大气,回过神。
“这……这……这活生生是白公子的字!”小姐的本事几时这样大了?他抬头,诧视爱乐香。她却只一脸平常,仿佛这一切没啥好惊奇,又仿佛白微生的字在她眼底心上,也不过是个普通孩儿的字,信手拈来学得易如反掌。
乐香搁笔,抽起白绢,于日光中微笑审视。吹了口气,墨香扑鼻。她双眸发亮,淘气地抿抿嘴。
对着白绢朗声吟道:“萱帷月冷,魂飞仙乡。白微生哀挽若寒。”她啧啧地笑着掸掸白绢。“秋若寒,你可以瞑目了。”
“小……小姐……”周老担心。“您真要将这挽联送出去?”
“你瞧得出有什么不妥么?”乐香斜眼间他。
“字是一模一样,可是……您这样会不会太大胆了?”
乐香耸耸肩。“甭担心,白公子不会知道。何况,他正忙着想玫瑰呢!”
“玫瑰?”
乐香侧脸过来,左手朝周老头上一点、弹指一声,变出一朵玫瑰,插在周老白发苍苍的头顶,但见周老那滑稽样,她格格地笑了。
周老摸下玫瑰,听小姐笑咪咪道来。
“前日一个跑江湖的儿子死了,没银子买棺材,我送了一副,他变了十朵玫瑰送我。”乐香朝一脸疑惑的周老吐吐舌,扮个鬼脸。“瞧,我学得很好吧?这把戏可叫咱雨维城的大才子吓坏了,这奥妙足够教他研究个把月的,凭他那性子势必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太了解他了。”
他说得好似在叙述她手中的孙悟空,她自信得好似能掌握天地一切,就似白微生心底每一缕思绪她都能安抚妥当,她就这样抿着如神如仙的笑。
周老呆愣愣地抓着那朵玫瑰,傻傻地看着小姐得意地笑靥如花,开得比玫瑰还美。
她笑着笑着,那双眼便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如两只蝶吻着日光。细尘中,她的脸如似发亮,温暖慈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火,照亮了幸福的方向。
春眠客栈。清水大师的徒儿们正守在楼梯口,挡着汹涌而入的人潮。
“各位,排好队,过来跟左边童子们抽号码牌,写上生辰,有缘的话师尊赐见。”白衣少年高声指示。“别挤别挤,全排好。”
向来颐指气使、意气风发的官老爷、官夫人们,在这儿都似小猫小狗那样听话,低声下气领着号码牌,痴等着大师面见。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被挤得快扁掉的白夫人。
楼上大师房内,爱夫人早早已从另一扇门进去。
此刻她坐在椅上,交叉双腿,嗑着瓜子,听着楼下吵闹,一边冲着面前秀头白眉的老人嘀咕。
“清水,你这些年过得可好了,成了远近驰名的大师呢!”
清水额头冒汗,赶忙绕过身来帮爱夫人捶背。“爱夫人,我哪比得上您,您爱家现今可神气了,谁不知您‘永福号’可是棺材王,这南方的棺材业全给您垄断了。”
“真正的清水大师——”爱夫人慢条斯理地剥着瓜壳。“其实已经……”
清水淌下汗。“爱夫人,爱夫人,您千万保密,我求您了。”
真正的清水大师早死了,如今是他弟弟冒名顶替。这天大的秘密除了清水的徒儿外,就只有当初包办葬仪的爱夫人知晓。
清水大师只是个挣钱的名号,真和假,对当事人来说,仿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继续坑钱。
爱夫人一早和清水的弟弟——清叶,约定好了不揭穿他。她向来就不挡人财路,可如今,她来讨这笔人情债。
她回头对清水悄声道:“放心,我答应你了嘛。只是,要请你帮一个忙,我这儿给人欺负了,您帮我出口气,如何?”
清水扬眉。“我只算命批流年看风水,怎么帮你出气?”
爱夫人笑靥妍妍,瞅着清水。“只会算命批流年看风水就够了。”说完,还眨了一下眼睛。
清水听得糊徐。
当白衣少年喊出号码三十八,白夫人如箭冲出,揪着手中号码大叫。
“是我,三八,三八是我!让开让开——”太好运了!白夫人兴冲冲奔上楼,进了香烟袅袅的房间。
她恭敬地对盘坐在毯上的白眉老人行个礼。“大师,弟子有礼了。”
“嗯。”清水摸着胡须,合目只一句:“坐。”
在清水后头,躲在床底偷瞧的爱夫人,看见白夫人那必恭必敬的蠢样就忍不住想笑,只好捂住嘴。
平时神气得像只孔雀,没想到此际对着个神棍,竟乖得像乌龟。
白夫人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坐下,然后迫不及待开口就问:“大师我——”
“闭嘴!”清水喝叱,白夫人骇得一震。他陡然睁眸,目光犀利地瞪住白夫人,白夫人慌得扶住椅子。
“怎……怎么了?”
“你你你、你大祸临头了!”
“啥?”
白夫人脸色骤变,清水指着她额头喝道:“你今年家运犯冲,你有个太聪明的儿子,将于今年死于横祸,至多只剩半个月性命。”
白夫人张大嘴说不出话,只听得清水一连串地问——
“你儿子是不是打小就聪明过人?”
“是,人人都说他是神童。”
“十几岁时,是不是曾经病重?”
“是,但是我已经请人作法医好了。”
“啧啧啧……惨啊惨啊!”清水合目沉思。
“大师……”白夫人冲过去跪下,吓得腿软。“您倒是说清楚啊,我儿子……我儿子怎么了?”
“你儿子是胡阳山乌噜噜池的一只白绵绵仙鹤托生转世,他早就该回仙界,你节哀吧,等着帮他办后事。”
“不……”白夫人捧住头,泪如泉涌。“微生是仙鹤白绵绵?他会死?我的小宝贝微生?不……”宛如受到太大刺激,她一脸呆滞。
清水大师不忘提醒她。“对了,白微生是仙鹤转世,他的棺材可不能随便,要不则会遁入恶鬼道,你一定要订制最好的黑桃木棺材,这种材质应该只有‘永福’会做,你快去订制一口,免得来不及做好。仙鹤要死了没口好棺材,你们白家可是会衰上十年……”
白夫人已经被这噩耗震得哑口无言,神色恍惚,只眼泪不停喷涌。她抽抽噎噎地问:“跟……跟……跟‘永福’订……订棺材?”
嘻!笑死我也!床下爱夫人捂住嘴,已经笑到疼死,快要抽筋。不愧是神棍,什么白绵绵仙鹤都盖得出来,真是骗肖……
爱夫人紧捂嘴巴笑得直颤,却听那一向虚荣自私冷漠的白夫人,一听儿子将死,僵了一阵,蒙住脸就放声嚎哭起来。哭得心肺都快呕出来了。爱夫人敛住笑,竟有些不忍,踢了踢清水大师,使了个眼色。
清水会意,要徒儿带白夫人到外头抹个脸,冷静后再进房商议。
白夫人哭哭啼啼让人带出去,目中犹念念有词。“我的儿啊……我的宝贝心肝,我的命根子啊……”
白夫人一走,清水立时蹲下来望住床底的爱夫人,悄声问,“这样行了吗?”
爱夫人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赞赞赞,不过……”爱夫人想想。“我看这样吓吓她就够了,我心底也舒坦了,倒别真把她给吓病了,等会儿你就胡诌个什么法子破解这一劫。也就算了。这女人超迷信的,你不给她个法子,怕她想不开要去死了。”就饶了她吧,好歹是邻居,也别做绝了。爱夫人如是想。
清水大师明白了。
当白夫人让徒儿带回来时,他便用最老套的方式告知白夫人。
“事情呢,也不是全无转机。”摸摸白髯。
白夫人一听眼睛绽亮如见救星,跪下就哀求。“大师请说,我一定照办。”
“只要你贡献万两白银让吾帮你作法事,孝敬上天神老,再于百日内挑个最有福气的媳妇给你儿子冲冲喜,这只仙鹤可能就留恋凡俗,不回仙山了,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白夫人猛点头,报记心上,转头叫唤仆人。“给我回去拿万两白银来,快去!”交代完,还不忘朝大师顶礼膜拜。“多谢大师赐教,弟子谢恩。”
却说白夫人正朝大师顶礼膜拜之际,白微生则在城内才子文人最爱聚集的风月场所——挂月楼,逍遥快活。
在此弹唱的艺妓各凭本事挣钱,她们陪着文人才子吟风领月,斟茶倒酒,才情高的还能成为这些才子诗人的红粉知己。当诗人挥墨做了好词时,她们立时操琴伴奏,供文人作乐吟唱。
白微生是这里最受倾慕的公子,才情高、身家背景好,加上那潇洒中带点任性,酷酷的脾气,简直迷死一票女人。
可惜纵有再多女人倒贴,白微生自恃甚高,看都不看,只欣赏有才情的女子。
艺妓宋清丽便是他白微生唯一相交的红粉知己。
瓜子脸,丹凤眼,红唇一点薄润如樱,肤白若雪,身形窈窕,顾盼间正如其名,高雅清丽如一首娟秀小诗,诗内蕴着一点沧桑、流转着万种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