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人不可貌相。
眸底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化成无限的柔情,张绍廷默默地瞅着那张仍是稚气的脸蛋,唇角不由上扬。
这番建言确实是有可行之处,只是其中的细端,他还得再琢磨个清楚,现最紧要的,就让请花荫阁的鸨儿过堂审问,将命案先厘个是非黑白出来。
心中有了盘算,他随即启声招来石彪,要他立刻前往花荫阁把苏媚娘给带上堂。
待石彪领命离去后,一听闻要差人将苏媚娘给「请」来审问,苏蓉蓉不禁发急地问:「张大哥,为啥要抓我娘来?」可话一出口,不待他答复,她立刻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这是办案必要的程序,便转了话问道:「我知道这是一定要的,可能不能别开堂?」
阿娘最好面子了,如今出了这等事,甭说生意做不做,光是背上的污名就可毁了花荫阁,更何况,花荫阁是娘一生的心血啊。
「开堂是免不了,不过现差苏氏来仅是要探清些不明白之处而已,等真正开堂审问,就不得不麻烦她走一遭。」张绍廷歉然一笑,「蓉儿,请原谅张大哥没法答应妳,其中的缘由,我想妳应当能明白。」
什么缘由?她就是不明白!苏蓉蓉赌气地扁了扁小嘴,鼓起粉颊气呼呼的瞪向他。
原本还有些责怪,可稍是一想,又瞧着他那深味意长的目光,剎那间,她全明白了。张大哥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避嫌」二字,尤其又是牵涉到朝廷命官的命案,所有的行事都必须小心应对,一但走错路子,将会造成不堪想象的后果。
若然真因为她而让张大哥吃上苦头,把事给弄砸了,也是她所不愿见到的。
但……花荫阁总不能不顾,再怎么说,那儿是她从小生长的「家」。左右为难,苏蓉蓉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托着腮面,很是懊恼地皱起两道柳眉,轻轻地叹了声气。
「叹什么气?甭担心,张大哥会尽力将此事给办得妥当。」瞅着她稚气的小脸,张绍廷好笑地轻抚那头柔顺的发。
如果可以,他当真不愿将她给牵扯进去。
「张大哥,待会儿娘来了,你……你可别说我在这儿。」因为她是偷溜出来的,要是被娘给抓到,回去肯定有苦头吃了。
「妳又偷跑出来?怎么不同妳娘知会一声呢?」
唉哟,这时候就别训她了。
「我如果不这么做,哪能出得来透透气。」更甭想见到张大哥。噘起小嘴,她状似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眨着乌溜溜的大眼道:「难道张大哥不想见到我么?」
「这……我当然想,想见到妳!」只是碍于自个儿的身份,且让许多的事给耽搁了,就算想登门拜访,他还得造出个名一来才行。
张绍廷胀红了脸,粉色的红晕泛了开来,满腔的真心情意始终道不出口,向来辩才无碍的自个儿此时却成了闷罐子。
有趣,真是有趣极了,看着他如大姑娘般别扭,谈起男女情事来,竟比她这货真价实的小姑娘还羞,瞧瞧,那双总是如潭水股深不可澈的眸子染上些许的窘意,甚至不敢直视。眼珠儿转了几圈,苏蓉蓉举起袖来掩住唇边止不住的笑意。「张大哥别慌,我信你就是了,嘻……」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欲盖弥彰地拿手摀住小嘴,长长的羽睫扇了扇,假装没见着胀得紫红的俊颜,扬起脸笑道:「咱们先说好,记得等会儿娘来了,张大哥可得替我瞒过去喔!」
她孩子气地伸出小指,作势要与他结手印。
这突来的举动倒惹得张绍廷怔愣住了,仅是静静瞅着她笑靥如花的小脸,怎么方才睿智的女诸葛一眨眼间又成了淘气天真的小姑娘。
「快呀!」她出声催促,小脸上微微泛出不耐。
会心一笑,他依言曲起小指,勾在那春葱似的指头上,同她一块儿摇摆晃荡,许下了誓言,于心底,也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第八章
晌午三分时刻,一美妇人摇曳风姿地随着石彪缓缓进入衙门,绕过抚衙大堂,穿自回廊直入花厅。
因苏媚娘并非是相关人犯,用不着升堂发落,故张绍廷特意在花厅中点名,仅须确认其身份及问明当日的案情即可。
一入厅,他便以礼相待,差人奉茶寒暄,一点官架子也不摆,可那天生浑然的威势却是表露无遗,尤是一身的朝服顶戴,自然令人望之生怯。
苏媚娘哪种场面没见过,几十年来在风尘打滚的历练要做到神色自若并不困难,可内心仍不免产生些许的畏惧。
「大人,不知您唤民妇来有何要事?」啜了口茶,媚眼一瞟,她笑得极为风骚。
既是自称民妇,显是结过婚的妇人,可不冠夫姓,怎么称呼似乎都有些不妥当。张绍廷琢磨了会儿,决意唤道:「苏嬷嬷……」见她不驳言,他也就顺着说:「今日要妳来,无非就是想清楚当日所发生之事。」
「当日大人不也在场,何必来问民妇?」她款款地反问,一脸漠然。
「本官想知道,当日除了我和那图海大人外,花荫阁里是否还有其它的大人?」
「不知大老爷指的是哪位?」
「两江总督,葛昹,葛大人。」
「原来是葛大老爷呀……」提袖掩嘴,她冷笑了声,「这位葛大老爷可是咱们花荫阁里的常客,民妇记得,当日葛大爷是和朋友一块儿来,说是远方来的故友,要长谈叙旧,民妇就另辟了间东厢房,之后他们说了些什么,民妇就不得而知了。」
「葛大人带来的朋友,妳可识得?」
「不识得,民妇从未见过。」她沉吟了会,轻声说:「不过……听那位大爷操着北方口音,好似是从京城来的。」
摩挲着姆指上的玉扳指,张绍廷一听是京城来的人,脑海中立刻浮现个人影,若猜想的不错,除了「他」之外,应是再无其它人了,若然紧紧地握好这条线,要让案情大白亦非难事。
「那么,妳可记清楚他的模样?」
「脸儿精瘦,眼如利刃,身形修长,看上去约莫三十左右。」瞟了他一眼,「除了这些,就没了。」
天下男人一般,她从不记得清楚。
「好,我明白了。」他想,他知道她嘴中的故友是谁了。张绍廷连连点头,唇上带着一丝未解的笑。
这副模样反是激起了苏媚娘的好奇,在这地方,发生朝廷命官惨遭歹人杀害一案是头等大事,依常理,定是立马升堂审问,可眼前的这位大老爷却一反常态,事情已过三日,仍是按兵不动,没料到只差人将她给请来衙门花厅一叙,难道他就这么有把握,不怕犯人趁隙潜逃?
毕竟是位年轻的官,少年得志,纵使高坐巡抚官位,历练惟恐不足,遇上这样的事未免慌了,可那双清明的眸子有如刀刃,整身散发的气势教人难以忽视。
想到了紧要处,她偷偷地觑了他一眼,口中不说,心底对着这位新上任的抚台大人是有些疑惑。
到底是他高深莫测?抑或是他就如她所想的那般?常言道,外地来的和尚会念经,就不知他能将手里的这本经书念得如何?
凤目微瞇,细细打量,苏媚娘一手拿起茶碗,以口就杯,一面频送秋波,将目光流连在俊俏的脸庞,朱红的唇泛出一抹妩媚绝美的笑容。
「张大人,民妇有个件事想请教大人。」
「请说。」
「想必张大人知道,民妇是生意人,平日就靠着花荫阁来糊口渡日,如今这楼阁教官府给封了,还望大人金口一开,给咱们一条活路。」
瞧他面有难色,苏媚娘幽然一笑,续道:「大人,咱花荫阁是规矩正当的酒楼,绝非花楼窑子,里头的姑娘最多就是陪陪客倌吃酒闲谈,卖笑不卖身,至于其它,就是姑娘自个儿和客倌之间的事了,一切都是你情我愿,全由姑娘们自个儿拿捏作主。」
的确,大清律法只明载不可开设妓院,更不得官员狭妓,为的就是肃清民风,如此听来,花荫阁不是寻常的勾栏窑子,又非逼良为娼,自是没律法好循,且这酒楼和娼楼,差在不过一字,若她真要以酒楼为名,眼前没真凭实据,他也是不好多干涉什么。
可……这档事难办就在堂堂的苏州县太爷竟死在里头!
论情论理,死者为大,他还是得为同僚、朝廷留点官威颜面。
看样子,她真是位精明的妇人,纵是徐娘半老,可风韵犹存,最难得的是,既是打滚风尘俗世十多年,身上竟找不着一丝风尘气息,倒有几分贵家夫人风范,想来应本是好人家出身……张绍廷暗自思忖着,片刻间收回打量的目光,也不多探究其中的原由,重新把心思放回正题上头。
「这事本官尚不能答应妳,还需等结案再说。」见她沉下脸,他仅略略一笑,「本官也是依规矩办事,望苏嬷嬷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