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於明白自己有多爱和茉儿长相厮守的日子了。
可惜茉儿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看,到这两天,因为要办任良和小萍的婚事,沾了点喜气,她才愿意与他话家常,他自然趁此机会好好的表现一番。
这秋阳午后,他陪着阿迢在柴木间玩捉捉迷藏,顺便想着这孩子要何时启蒙识字。突然,阿迢往道观里跑去,子峻怕会打扰到里头的女道士,连忙要追他回来。
阿迢熟门熟路的,三岁幼儿机灵地钻进缝中溜到大殿上,他对高墙上红绿彩色人像最感兴趣,那分别是太上老君、玄天大帝和女的碧霞元君。
子峻在供桌下没抓到儿子,见他又溜到一个刻着二十八星宿的大箱子後面。
子峻抬起头,竟见三副联,分别是——
云里观音香绮罗
雾里观音凝兰蕙
风里观音燕轻盈
子峻对这三位观音有些许的印象,但观音乃佛教菩萨,怎麽会贴在道观里呢?哦!想必是儒道释合而为一,常不分彼此了吧!
忙着捉儿子,也来不及细思,见阿迢躲在箱子後不肯出来,他只好说:“快回家啰!有桂花糖吃啰!”
这招果然有效,阿迢一听,就立刻蹦跳到他的怀里。
走到白瓦屋前,见茉儿正在寻他们,手上拿着糖缸。
“桂花糖!”阿迢高兴极了,挣扎着要下地,迫不及待地伸手往糖缸里取糖吃。
看了茉儿的笑容一眼,子峻忍不住说:“读遍万卷圣贤书,不如这淡淡八月桂花香。”
茉儿知他的意思说:“你也出京太久了,再不回去,公私都不允许的。”
“有你和阿迢,我才愿意回去。”他一再的表明。
“严家此时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她苦涩的说。
“他们若打你,就是打我,我绝不会再让你独自受苦。”子峻又说:“不!不受苦,我只给你幸福。”
此时,阿迢吃完糖,指着门外说:“划船……”
这是阿迢的习惯,近黄昏时,都要到湖上玩玩,看水里的金波荡漾。
有些话反覆说着,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们沉默地到湖畔解船,划向江心,子峻撑篙,阿迢坐在母亲的怀里,偶尔指着云天中的大雁和戏水的野鸭。
争什麽呢?千古是非心,不过是一夕渔樵话而已。
“我们去天步楼吧!”茉儿突然说。
子峻先是诧异,再是微笑。这是十天来,茉儿第一次要求回天步楼。他很快地转个方向,朝南岸而去。
河道清浅,芦草已花白,犹记那字联——云开当空日,共秋水一色;萧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最始的初衷和执著,历经惊涛骇浪,仍成了最後的初衷和执著,不就像一曲最美又充满诗意的歌吗?
秋雾又随风聚散,弥漫在大湖上,翻涌如沧浪,隐隐约约地可见着他们的小舟。但不一会,舟去茫茫,可天地依然自在,因为知道他们登上的,是生命中追求的“天步楼”。
终曲
细雨梦回鸡塞远,
小楼吹澈玉笙寒。
多少流泪何限恨?
倚阑干。
——李璟 摊破浣溪沙
嘉靖四十四年秋末,子峻携妻儿返京,郑重的认祖归宗,本想要茉儿凤冠霞帔地坐花轿再过一次任家大门,但父亲行刑的西市在望,以心哀悯,她只愿安静的回家。
为了茉儿的缘故,子峻自请调出京,辗转地方,以防她触景伤情。这期间,子峻任过知州、知府、巡抚,後来还升至总督,政绩卓著,以清廉爱民、受百姓称颂。
茉儿共生两男两女,辅助丈夫、教子有方,诰封为一品夫人,大家因喜爱她,早就忘了她是来自一个恶名昭彰的家族。
因为调任地方,子峻也离中央的权力核心愈来愈远,他没有如众人预期的由翰林院入内阁,再攀爬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首辅。他的舅舅徐阶在失望之馀,转而栽培另一个学生,也是後来以变法有名的张居正。
严嵩死于嘉靖四十五年,当时身边无亲无友,更无人吊唁。为免触怒皇上,埋葬时也是草草了事,这是他为相二十年的最终结果。
徐阶辛苦争来的首辅位置,也只做了七年,后因子孙在家乡欺压百姓,犯了众怒,被迫下台,只好隐归老死。
至於张居正,辅佐万历皇帝十年,变法改革,使全国气象一新;然而他死後,仍被指为贪污擅权,後被抄没家产,子孙流放,下场竟和严嵩没有两样。
子峻闻之,特别感慨,因为,若非娶茉儿为妻,有了一番波折,他有可能就是张居正,一生辛劳,在这忠奸不分的腐化时代里,只换来抄家灭门之祸。
他曾对茉儿说:“何必羡慕人间万户侯呢?还不如当个不识字的烟波钓叟,更自在於天地间呢!”
再几年,他五十二岁,恰巧是万历十八年(西元一五九零年),辞官隐退於淳化,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自娱於钓叟的他,绝对没想到,五十四年後,女真人会骠骑入关,灭了大明朝。
子峻和茉儿的最幼女,名唤纤纤,最得宠爱,後嫁入南京顾家。纤纤有一子顾之谅,因不愿降清,避祸於白湖。
顾之谅生一子一女,有段孤臣孽子可歌可泣的故事,载入“格格堂”的乡野传说之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