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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阖上帘子时,下意识的紧咬牙关,有时,她更讶异自己的坚强。

  子峻在帘外,讽刺地说:“我不敢,若得罪了严家,我还有活命吗?”

  他心中自然不悦!因为他从来不屑和严家那些纨袴子弟打交道,如今成了姻亲!却不得不虚以委蛇,真比杀了他还痛苦。

  自从知道茉儿就是严鹃后,他就有种不顾一切后果的冲动,大不了就是一颗人头落地嘛!所以,这三天他都住在像郭谏臣那些好友的住处,不管家中频频催人。

  今天,他本来也不愿意来的,憋了满肚子的气无处发泄,但奇怪的是,一看到茉儿,她竟如此冷静,没有预想中的吵闹和指责,他的气也就不自觉地消去一大半,剩下的是莫名的虚空。

  他心里清楚,自己仍爱恋着淳化的那个茉儿。

  但严家的茉儿,却是碰不得的可怕陷阱!

  严家的流水席人来人往,一整天都是喧哗热闹的。

  子峻也板了一天的脸,不过,新姑爷向来是以不太笑闻名的,而且听说小姐就是看中他的严肃沉稳,因此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有几回,严世蕃要子峻多喝几杯,他不高兴地拒绝,把气氛弄得有些僵,茉儿急忙扯扯他的衣袖。

  “我喝。”子峻看了她一眼,最后仍乖乖的合作。

  他最受不了的是那些依附严家的士人,小人嘴脸显露无遗,令人齿冷。

  严嵩心里一开怀,又重复地要念自己的名句,“有我福、无我寿;有我寿、无我夫妇同白首;有我夫妇同白首、无我子孙七八九;有我子孙七八九、无个个天街走!”

  “合老福寿齐天,前无古人,无与伦比呀!”谄媚者立刻说。

  “看来,有了子峻这样的孙女婿,我天街还要走好几代哩!”严嵩愈说愈得意,“他此刻入翰林,以后必封大学士入内阁,我和徐大人,定会好好栽培这未来的储相,哈!”

  “阁老家有大小宰相,以后还有小小宰相,您严家专出国家楝梁,上苍也太不公平了,把厚爱福泽全给了严家。”有人马上进言奉承道。

  什么小小宰相?这话太刺耳了,他姓任,又不姓严!子峻双手握拳,再也忍不下这羞辱。突然,有人轻碰他一下,是茉儿,提醒他要稍安勿躁。

  她也真累,坐不安稳,时时得盯着他,怕他惹出事端。若非顾及她的颜面,这虚伪浮夸的场合,他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笙箫吹奏着市坊靡靡之音,戏子唱着俗艳小曲,茉儿第一次由外人的眼光看自家父兄,吃喝玩乐式的放荡、不学无术的门人食客,再加上贪婪腐化的奴仆,确实和宁静简约的任府家风全然不同。

  她可以感受到子峻的格格不入及不屑的心态。

  离家三日,回头看,严家是有许多为人所诟病处,但这是她的娘家,有她的亲人在,一份无法否认的血缘关系,还有磨灭不了的感情。

  逐渐的,她明白子峻对这桩婚姻的恨意。

  终于,子峻有机会告退,去内院看欧阳氏。

  欧阳氏的丹毒未消,又染风寒,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茉儿一见到奶奶,自幼的亲近令她再也禁不住委屈地先哭了出来。

  “怎么啦?是姑爷待你不好吗?”欧阳氏的脸色微变。

  她要告状了吗?子峻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不、不!子峻对我很好。”茉儿扯着谎,“我只是想奶奶,看奶奶又瘦了,心里好难过。”

  “新娘子是不能哭的。瞧!皇上借了我这块吸毒石,愈合了不少伤口。”欧阳氏硬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就是上回你从江南带回来的宝贝,还记得吗?”

  说着,丫环已拿出来让姑爷见识一下。

  欧阳氏伸出手,上面有一小疽疮,茉儿温柔地将吸主母石放置其上,吸毒石立刻如吸铁般黏住,一会儿,石变绿脱落,伤已收口。

  丫环将它放回白乳中,待恢复原色,还可再用。

  子峻并不讶异吸毒石的神奇,而是茉儿亲自替祖母疗伤清血的动作似乎非常熟练。他以为,在这奸臣之家,大都是骄淫放纵,没想到还有这样慈孝温馨的一面。

  “茉儿嫁了,我真不舍得,她自幼没有娘,都跟在我身边,同我最亲。”欧阳氏感慨地说:“不是我自夸,茉儿样样都好,只是……脚裹得不够小,有点傻气和娇气,姑爷没有嫌弃吧?”

  “奶奶!”茉儿阻止她再继续说。

  “茉儿都好。”在这气氛下,子峻自然配合。

  欧阳氏笑着点点头,“那我就对她亲娘有交代了。”

  这时,有几个姊妹在外面探头探脑的要邀茉儿去挑首饰,以为回门之礼,欧阳氏叫子峻留下来。

  “有件事,我得趁茉儿不在时提一下。”她说。

  “老夫人尽管吩咐。”子峻有礼地说。

  “我知道你原来订的是高侍郎的女儿,但这门亲事硬是让我们给断了,你心里很怨吧?”欧阳氏问道。

  子峻没料到她会提这问题,不禁心生警惕,很谨慎地说:“儿女婚姻,皆由父母作主,父母愿与哪家媒聘,子峻只有遵从,不敢有怨。”

  “我们是仗势欺人,也私心太重,但一切都是为了太爱茉儿。”欧阳氏叹口气说:“你晓得吗?她一见到你,眼里就只有你,还说:‘奶奶,他真与众不同,对不对?’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嫁不了你就削发当尼姑。唉!你说,不依她又能怎么办呢?”

  子峻微微愣住。茉儿是提过自己的执意和初衷,但他却没想到是这种痴法,他心中霎时百味杂陈。

  “不过,我们也没有亏待你,瞧茉儿多好,纯情的一个女孩儿,我相信绝对不会比高侍郎的女儿差,你说对不对?”

  “茉儿是好。”他仍是那一句,却隐含苦涩。欧阳氏的这段话,令他想起自己曾喜欢茉儿,为了找她走遍淳化及大湖一带,还视她为书中颜如玉,结果真的拥有了她后,却变成了噩梦。

  “我心里就挂记着这件事。”欧阳氏顿一下说:“茉儿并不知道有高家的存在,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宁可自己真的当尼姑,也不愿破坏你的婚约。这一点,你千万别怪到她身上,而且务必要隐瞒她,否则她会伤心的。”

  茉儿竟对高家一无所知?他却以为是她一意孤行、不择手段的结果,还因此痛责她,她那时为何不回驳呢?

  太慢了!他已告诉她,该是伤心过了吧?因为任良说她哭了许久。

  子峻突然觉得那日自己对茉儿太残忍,但他也是因为太震惊了,才会所有的愤怒齐发,失去了控制。

  而且,不论她多无辜,一切都起于她的意念,不是吗?

  就因为茉儿,才使他落入今日必须与奸党同座的地步。若对她心软同情,不就等于更把自己推入毁灭的深渊吗?

  他抬起头,想到欧阳氏还等着他的回答,“我明白。”

  他也要记得,眼前这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严嵩的妻子、严世蕃的母亲,这奸臣两个,就是她相夫教子出来的,她又怎么会有好心肠呢?

  就连茉儿的善良,也是不可信任的!

  那日回到任家,茉儿显得很疲累,怕是盯了一天的人才累着的吧!

  在媳妇面前,任家两老指责了子峻一番,不许他再夜不归营,并要他搬回新房去住,要像个做丈夫的样子。

  子峻不署可否,他搬不搬,不是别人可以强迫的。

  很意外地,反而是茉儿开口说:“子峻才入翰林院,公事繁忙,如果他觉得睡书房好,我是不会介意的。”

  茉儿的好说话,又一次让任家人讶异,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其父祖专横的作风,是才新婚的原故吗?

  子峻的眉头深深皱起。他还没决定回不回新房,她倒先把他给“赶”了出来?

  如果他现在不睡书房,不就等于向她示好显弱吗?

  子峻想瞪茉儿,但她根本不理他,只是静静地带着丫环走回自己的院落。

  望着她的背影,那种空虚感又来,好象心情高张着,却没有东西可以填满。

  他突然好怀念茉儿的笑,她的笑曾是最甜美的,那声音如轻柔的风中铃……

  第五章

  僵局

  梧桐树,

  三更雨,

  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

  一声声,

  空阶滴到明。

  ——温先筠·更漏子

  在茉儿回门之礼后,不到满月,欧阳氏的死讯便传来。她哭着返娘家,一古脑儿的悲痛,婚姻的事尚未解决,新嫁娘的华丽衣裳还积压在箱底,她就失去世上最疼惜她的祖母。

  红纱灯换成白纱灯,“奠”、“忌”两个大大的黑字在冬天的寒风中飘摇,道士声声地唱念着,纸灰漫漫飞扬。

  严嵩失去了白首的妻子,一下委靡许多。欧阳氏的遗言,不外是要他记起从前清贫的日子,富贵好来好去,不要再纵容儿子的恣意妄为。

  这忠告不只一次,但严嵩爬得太高,要下来已不容易,唯有更依赖儿子,对他言听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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