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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打破僵局,以不算生涩的中文开口道:「真的很抱歉,我临时路过这里,没能来得及跟你约时间就跑来找你,希望没打扰到你。」

  唐震天含糊地冒出几声「没关系」,然后扬手扯开两张铁椅,摊手说:「请坐……」

  随后又补上一句,「嗯……你要下要先脱下大衣,我找个衣架帮你挂上。」

  对方依言照办地将大衣递给唐震天,半分钟后,他从寝室回来,邢欲棠也在椅上坐定。

  两人互换一个谨慎的眼神,腼腆地笑了一下。

  唐震天两手撑在桌面上,十指在木桌上弹点数回后,坐了下来,没话找话地解释:「我……碰巧去买面。」

  「原来如此。你的女同学也说你应该在,可能临时出去购物。我本打算改日再来找你,结果她说外面下着大雪,建议我上来等你,我想,那是因为我擅自报出跟你有亲属关系后。」

  唐震天稍微点了一下头,没有纠正对方的意思。

  邢欲棠因而释怀,另起了一个话头,「你同学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他的表情透露出一种了解那个「女同学」如此善解人意的原因。

  唐震天酷着冷面,干脆地说明道:「她那个人豪爽,即使你拿着棍子说是来跟我讨债的,她一样会请你上来等候。」

  听到这番冷淡的形容,邢欲棠了解这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状况,他若想让儿子认他做爹,嘴上就得谨慎了。他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对不起,事隔二十多年才来找你,实在是事与愿违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噎住了几乎呛声而出的酸涩。

  唐震天垂眼不语良久,然后丢出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要泡面,你要不要来一碗?」

  原本鼻酸泪盈眶的邢欲棠闻言后,如一尊石像般地愣在原位上,不知如何反应。

  他本能地逸出一声:「Pardon?」两眼还带了万分不解的困惑。

  「面!ㄇㄧㄢˋ。M,I,E,N,G,Mieng!」唐震天手端着锅瓢,注音符号,罗马拼音都用上了,对方仍是没反应,他心里就嘀嘀咕咕了。

  眼前的家伙还算得上是个中国人吗?连「泡面」这个海峡两岸都奉为方便国粮的东西都听不识,他如何能认他这个「外黄内白」的洋葱爹?

  话说回来,好歹唐震天体内的基因有一半是眼前的男人贡献的,看在长辈为尊的份上,他耐心地补上一句:「干面,」见对方还是一脸措手不及的模样,便又改成「泡面,生力面,油炸面,方便面……」最后他几乎是老羞成怒地嘟着嘴,以英文修正道:

  「Noodles!Instant noodles!Got it!」

  对方这回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拍桌子呛声,只发出闷雷般的话,「你讲第一次时,我就听明白了!」

  「那你为何不作反应?」唐震天觉得好冤枉,就为了一个「面」字抓狂,丢了平素的冷静。

  做爹的人才真觉得委屈至极点,「我愧疚万分地跟你道歉,泪差点就要掉出来,你却问我要不要来一碗泡面?我觉得失望,也感到非常无奈。」

  唐震天天生拗性,让他始终说不出中听的话来,他很粗率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父子相认这种事,对你、我来说应该都是第一次碰上,下两碗泡面给彼此压惊壮胆总不为过吧?」

  邢欲棠的灰脸这才稍微地恢复了血色,他降身坐回椅子上,平心静气地说:「原来如此,那么请你帮我泡一碗面吧!」

  唐震天马上转身烧锅热水,拆面下料,煎蛋撒菜,最后端起蒸气腾腾的锅,将内中好料往两只海碗里铲。

  十分钟后,两碗月见波菜麻辣牛肉汤泡面便上了桌,还额外奉上一小杯陈年高梁。

  两人忘却窗外天寒地冻的雪,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面,呼噜呼噜地喝着飘满辣油的汤,啧啧抿唇啜饮晶亮透明的酒,唇际麻得过瘾、舌间烫得似火烧,心头也暖呼呼了起来。

  如此「雾里认亲」说怪是怪,说不怪也是合理的。

  唐震天这个名字已被用了二十几个年头,突然在一夕之间要被邢谷风取代,总得给他这个使用人一个缓冲期,哪怕是短得只够泡散一块硬面也是好的。

  吃完面,心结是松了一点,但好像还是不够。所以当唐震天问邢欲棠,「你喝乌龙茶吗?」

  邢欲棠善解人意地频点头。「喝,当然喝。」

  于是陶杯、陶壶随即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上了桌。烧开的水,往粗制的茶壶里斟,待水满溢出后,茶盖被拙回壶口,随即又是一阵冒雾的浇淋与涮杯。

  约莫五分钟,邢欲棠接过茶送往唇边呷了两口,感觉到热茶与辣味在自己的口腔内互相撞击一阵子后,再次道出来意,「你愿意考虑认祖归宗吗?」

  唐震天应道:「当然。不过我发现从吃面时的浅谈里,你对我的过往略知一二,我对你这位宣称是我爸爸的人却没半点概念。」

  邢欲棠道:「你有疑问尽管问,我若答得上来绝不隐瞒。」

  他于是问道:「我出生的时候,你几岁?」

  「二十二岁,比妳母亲小上两岁。」

  「结过几次婚?」

  「两次。第一次是与你母亲,第二次是家族安排的。」

  「你与母亲什么时候离的婚?」

  「我们从没办过离婚。」

  唐震天愣了一下,眼珠子一瞬也不瞬,思索了几秒后说:「怎么你们两个都犯下重婚的勾当。」

  邢欲棠歉疚地点了点头,苦着笑为彼此的行为辩解。「那年夏天跑美国警察时,我们本是打算与世界抗争到底的,可惜后来事与愿违,你母亲怀了你,后期产程不顺,我不忍见你母亲受苦,便把你母亲送去医院待产。

  「我告诉她我会赶回美国西岸老家争取长辈的协助,定会将你们母子接去团聚。她坚信不疑,让我主事。谁知下了这样一步子儿,棋局是幡然改观。

  「我不但没有取得家中长辈的谅解,反而被禁足扣押起来。我祖父开出条件,只要我肯放弃回去找你们的念头,并乖乖地照计划迎娶美国东岸日裔房地产大亨的女儿,他会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全。」

  「若你不予理会呢?」

  邢欲棠浅笑,「他说随时随地可以制造几桩意外事故出来。」

  唐震天面无表情地问:「显然你认为你祖父是说到办到的人。」

  邢欲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邢家在加洲拿下五分之三的黑道势力已有四十多年了,凭恃的是心狠手辣、谋财害命之操纵能事,可不是放话吓唬人。」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例子,唐震天是见识过一些。「你因此答应了你祖父的条件。」

  「没错。他要我亲自派人传风声给警方,透露你母亲待产的医院,好让你亲生外公找到你母亲和襁褓中的你。

  「两个月后,我便被同宗兄弟藏在西装袋里的枪下逼进了礼堂,完成了婚仪,兄弟奉命将我和新婚妻子的照片寄给你母亲,表明男婚女嫁从此各不相干。

  「从此以后,我在你母亲的眼里,便从流氓小子降格至没天良的负心汉,即使在我祖父与父亲过世,我与美籍日裔妻子依个性不合离婚后,我曾数十次试着与你母亲沟通,并询问你的下落,但她就是不愿和解,一径地敷衍我,你被外公送去日本,下落不明。」

  唐震天不作声,因为邵予蘅所承受的委屈不见得比邢欲棠少,只是,有一件事他不明白,「二十多年来,她拒绝与你和解,为什么今日愿意告诉你我人在美国,甚至要从中撮合我们相认?」

  邢欲棠也不隐瞒。「也许她觉得时机成熟了。我离婚后便脱离邢家,无条件放弃所有继承权,这样避开家族摆布也整整二十年了……」

  见邢欲棠似乎有话未吐,唐震天轻问了一句。「还有呢?」

  「我想跟你母亲破镜重圆,但她不肯,于是我提醒她,我与她之间还存有一纸婚约关系。」

  「事隔多年,你们又没有同处一处履行婚姻义务,她其实可以不理你的。」做儿子的人虽主修「经济」,但对美国民法还是粗略地有所了解。

  邢欲棠这时挑起眉,莫可奈何地摊开双臂解释道:「这也是为什么这二十年间,我每隔一年都会飞来台湾找她的原因之一。」

  唐震天这下可瞪大眼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亲会过从甚密到这种地步。「你言下之意是,她若要上美国法院告你『恶意遗弃』,那个因素其实并不存在,你们之间在婚姻有效期间内还是存在着实质关系。」

  「没错。」

  唐震天半努着唇角说:「既然她没有拒绝你,那表示你们之间还是有补救的余地。」

  邢欲棠迟疑一下,才清着喉说:「也不尽然。我将事情分析给她听,表示我不愿终止关系;而你母亲顶着两所私立国、高中董事长的头衔,不愿将整件事闹得众人皆知,才肯与我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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