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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外面传来奇怪的声音,愈来愈近,像海啸,又似鸟鸣,尖碎而快。玉嫂忍不住全身颤抖,嘴张得大大的,几乎忘了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碧娥。

  有「人」走进天妃宫的大殿,如果倭寇算是人的话。

  很多脚步走来走去,说著怪异的语言,有啦啦啦一串,也有咿呀呜地混成一团,但无论是哪一种,都紧掐住玉嫂的心,像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

  蓦地,香案桌动起来,玉嫂差点尖叫,往後一碰,发现是浓热的血。没命啦!可怜的碧娥,在此最艰苦的时候,拚全力忍著不叫,双手只能握著临时跟妈祖借来的筊止痛。

  玉嫂倾身护著女主人,听说倭刀很锋利,劈下来什麽都会变成两半,真不好看……

  她张大眼等著,感觉有人在香案上找东西。长长的桌布间有个小缝,她看见一双很丑的脚,像是赤足,但仔细一看,趾间还套著细绳,并拖著一块原木底。

  接著,是裹皮到膝盖的怪鞋,那双脚大得像巨人。

  然後,走来民间常见的黑色便鞋。这……这其中还有汉人吗?真是做孽呀!

  不一会儿,那几双脚都走远了,玉嫂才大呼一口气。

  然而,交谈声音又响起,近近的,竟是能听懂的汉语!

  「我们要找的是长坑镇,不是赤霞镇,上错岸了,还任他们抢劫吗?」

  「抢吧!他们在海上已经憋了好几个月,不让他们动手,只怕到长坑会大开杀戒。」一个沉稳的声音回答说:「也只能怪那些大财主不守信用,拿了货不付钱,赚走私钱,又叫官兵抓走私,衣冠禽兽的混蛋,不给他们一点教训怎行呢?!」

  「那……妈祖婆身上的金子呢?」问的人又说。

  「白痴!连倭人都知道那不能碰!她管南海的,你不怕翻船吗?笨瞎了眼!」那人骂说。

  他们还是敬天妃娘娘的?!

  猛地,碧娥的身子往上弓,口里模糊地说:「孩子……」

  是时辰了,玉嫂有过接生经验,但可没在这种恐怖的情况下。但孩子要来,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

  玉嫂完全顾不到外头那些嘶叫危险的海盗,只能尽力帮著碧娥,喊太大声就捂嘴,手脚乱动就抓紧,但最大的麻烦还不是两个女人,而是那不解世事的婴儿,怎样才能让他不啼哭,静静地来到人世呢?

  「妈祖不就是从出生到满月都没哭吗?所以,她的闺名叫林默娘……」玉嫂慌乱地想著,「娘娘请保佑,也让这孩子别哭,大恩大德呀!」

  终於,一番血淋淋的折腾後,湿软的胎儿由母体内滑出。玉嫂用双手接住,还未看是男是女,就见孩子打开嘴,第一口气就呜呜出声。

  虽然不是哇哇的宏亮,却也不是天妃娘娘的沉默,像只小仔猫的细嗓,然而,在这非常时候,细嗓也能传得很远。

  玉嫂本能地盖住孩子的嘴,但太迟了,大殿上的汉人问:「那是什麽声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四周混乱著扑扑及吱叫声,完全掩去了婴孩的哭泣。

  汉人叫著,「哪来这麽多燕子?全在顶梁上结巢,吓了我一大跳,真是大白日见鬼哩!」

  「走吧!该到长坑镇了。」另一人催著。

  玉嫂霎时联想到,是妈祖的庇佑,妈祖派燕子来救她们了!她不禁热泪盈眶,又谢天谢地,在激动中将脐带弄断後,才有心情去分清婴儿的性别。

  碧娥脸色灰败,手伸向孩子。

  玉嫂俯在她耳边说:「是千金,是福大命大的千金,妈祖和她有缘,派燕子来帮忙……」

  「那是燕子声吗?」碧娥碰碰女儿,恍惚而羸弱地说:「就叫她……燕姝吧……」

  碧娥无力地闭上眼睛。她太累太累了,再也撑不下去,只觉黑雾一直弥漫,啃噬著那仅存的一缕神魂。

  她昏死过去,几条腥红的血迹由香案桌下缓缓地流出来……

  * * * * * * *

  这广袤的海滨之地,特荒凉的。白日是衰草连天,除了煮盐时节,几乎人迹罕至。李迟风曾来过几次,有时随牛童放牧,有时看乡民捕狼,他是属於爱冒险的孩子。

  但他再顽皮,也不敢夜里来,这来还是第一次呢!

  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照著大地晶莹一片。他从不知道,夜色下的盐滨区会是如此美丽,彷佛洒上一层细细柔柔的雪,乾净地像一场梦。

  但这梦里不只他一人,前後左右都是逃难的人,月光在平坦的沙盐上投射出一条又一条的人影。

  迟风毕竟才七岁,赶不上脚程,人踉跄了好几次,他还不忘手抓一把沙,在嘴里尝尝,看看到底是不是冬天的雪花。

  「你还玩?!要找死呀!」李久佩拽著儿子的手臂,一拖就是好几步,大骂道:「倭人最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一截就成两半,你敢给老子慢慢走?臭浑小子!」

  「倭人不会把我截成两半,像汪叔叔对我就很好,送给我很多鹿角、贝壳和兽骨……」迟风辩说。

  「汪叔叔其实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

  李久佩话说到一半又停下。他解释这些有用吗?迟风年幼,根本不会懂这复杂的大人世界。

  今天,长坑镇被倭寇血洗,镇上首富赵家要负大部分的责任。严格说来,长坑镇民无人不走私,只因土地太过贫瘠,单靠朝廷收购盐,根本无以维生。

  赵家凭著有几个富贵亲戚,於是非法拥有大船,所有走私的货品,都集中在他家买进或卖出。

  李久佩身为赵家总管,不但熟知生意往来,还常和海寇们接触,其中有倭人,然而,大部分都是投机的汉人。

  基本上,大家要的不过一个「财」字。有一方多贪,就会引发血腥暴力,他早劝过赵老爷,但赵老爷偏偏三番两次拿了倭人的货而不给钱,还逼官兵剿寇,想独吞一切。

  结果,反倒惹毛了东南最大的舶王汪直。称舶王是好听,其实是非法武装船队,正邪两道都闻之变色的大私枭。

  李久佩初见汪直,还真被他的文质彬彬吓了一跳。更熟悉一些後,才晓得这安徽人,竟出身世家,曾是落第的书生,因犯了案才铤而走险,流亡於大海。

  汪直向来颇善待他,也疼爱迟风,但这一回赵老爷背信使诈,他被牵连在内,朋友成仇敌,也真是百口莫辩。

  唯一的路就只有逃,反正他李家也在这沿海一带逃过好几代了。

  「爹,失火了!」又跌了一跤的迟风大声嚷著。

  李久佩回头一看,只见长坑镇燃起漫天的大火,红红的烧成一片,这汪直可真狠,大概是不会放过他了!前後一想,他心更急,更莽撞无方向。

  突然,在黑暗中传来凄厉的狼嚎,不只一两只,而是群队。有些逃难的人又奔回来,往前是会啃尽骨血的恶狼,往後是残忍屠杀的倭寇,他们到底该怎麽办?

  「我们平常捕狼捕多了,今天它们逮到机会复仇了!」有人直打哆嗦说。

  「倭寇是人,应该可以求饶一命吧?」有人提议。

  「他们偏偏不是人,比狼还坏!」有人反对。

  「我们是『群人』,难道抵不过『群狼』吗?」一个拔尖音调说。

  李久佩根本看不清周围有多少人,但狼群比倭寇更近,他们恐怕没有选择的馀地,需先和恶狼徒手相斗。

  在走投无路下,众人先藏孩子。但在这滨海荒地,不长树木,四周无天然屏障,倒是有挖著一坑一坑的地洞。

  那些地洞是捕狼用的陷阱,深度及广度恰好可容一个人蹲著。洞上面覆著木板,木板中间有枷状的空格,足以让狼踩入而拔不出脚来。

  长坑镇人因此陷阱抓了不少狼,却没想到,如今这陷阱竟成了仅有的逃生机会。

  迟风被父亲塞进其中一个。他的眼眸晶亮亮的,没有害怕,也没有啼哭,只说:「我会很乖,不出一点声音。」

  李久佩望著独子,李家唯一的命脉,彷佛一只即将握不住的风筝,风如此强烈,他无力再护卫,眼中不禁泛出模糊的泪光说:「对,不出声,也别出来,直到海滨没有狼,也没有人为止,一定要沉得住气,忍愈久愈好……」

  「爹,我很听话,你安心打狼啦!」迟风稚气地说。

  「风儿,我……我把你交给老天爷了,好自为之吧!」李久佩说完,便盖上大木板,再覆几层厚厚的粗黄草,泪沿脸颊而下,心像被揉碎似的沉痛。

  这孩子,还不懂得何谓生离死别哪!

  迟风果然很规矩地蹲著,窝在那小小的空间中并不好受,而且还充满腥膻及兽味。大人来捕狼时,通常藏小狗或小猪当诱物,有时甚至血迹斑斑。

  他一直想下洞来玩,但大人不许,此刻进了来,却巴不得赶快出去,因为里面闷死人了。

  最初,他仔细注意著外面的动静,狼嚎及人声各占一半,忽远忽近,听起来惨烈又可怕。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沉寂,只剩一些哀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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