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制度中腐败僵化的大明帝国,丝毫没感受到那股风潮,还一再禁止百姓出海。
海既不能出,风潮又挡不住,就产生一股股为利所趋的海盗,汪直不过是第一波而已。
这嘉靖三十六年的夏天,来自闽地的十三岁少女王燕姝,望著妈祖慈爱的塑像,她绝对没有想到,她的命运会和遥远蔚蓝的大海,及恶名昭彰的海盗有纠葛不清的牵连。
凄美「无情碧」,分唱著「天步曲」、「流空曲」和「水尽曲」之歌。「水尽曲」即叙述风里观音王燕姝的故事,以清笛奏和最妙,内容如下——
悠悠水尽,南天渺渺
风里观音燕轻盈
斜雨寒织胭脂赤,愁损相思独自冷
沧浪空阔,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千潮万恨谁与盟
第一章
探索
悠悠水尽,
南天渺渺,
风里观音燕轻盈,
斜雨寒织胭脂,
愁损相思独自冷。
嘉靖二十三年,岁次甲辰,闽东沿海赤霞镇。
大雾弥漫。这春末的海边清晨,一反常态地安静,平常喧哗的海鸟都不见踪影,浪声也显得微弱而模糊。依照经验,这不是一个好的出海天,但谁知道呢?海总是多变的。
渔夫们惯常早起,在自己的船上工作。男人清理绳缆,女人用梭子补著破渔网,空气中飘散著永远不散的咸腥味。
他们希望太阳能冲破云层,吹散浓雾,多赐他们一个捕鱼的好日子,因为三月二十三日,妈祖的生日就快到了,天妃宫将大肆庆祝,他们需要更多的渔获量,好让这一年一度的典礼能办得热闹无比。
天愈来愈亮,雾稀薄了些,但还是不适合出海。
有人等得不耐烦了,站在浅海处向远方眺望,突然,白蒙蒙中隐现几根高大船桅的黑影……渔夫们顿时有了不祥之感,自从朝廷屡下海禁後,早不许百姓造大船,这黑影只有可能是属於……倭寇?!
「倭人来了!倭人来了!」凄惶的声音尖喊著。
人影立刻四处奔窜,由港边到小镇,如捅破的蜂窝般,唤爹娘的、叫妻儿的,彷佛鬼哭神号。然後,一声海螺长响,如利刀化入人心,更加深了恐惧。
真是倭人!那「八幡大菩萨旗」已在雾中出现,如地狱来的杀人魔头,飘著邪恶森冷的惨笑。
「东西不要拿了,逃命要紧!」众人狂乱的说。
过去几十年来,赤霞因地理位置,曾遭受过倭寇无数次的攻击,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哪儿有山洞及地道可躲藏。脚程快的人,还可以奔到高地处的屯田卫所。基本上,倭寇志在劫掠,非不得已,不会也不愿和官兵正面冲突。
但有时也得看那绿眼红眉的倭人,有些抢了财物就走;有些却杀人放火,残暴至极。
有太多太多可怕的故事,在东南沿海各村镇里流传著。
比如,倭寇会将俘虏吊在旗杆上练箭术。
将老人家绑在八仙桌上,供操刀法。
将婴儿束於竹竿上,浇滚热的水,看其嚎啼而取乐。
抓到孕妇,便剖开肚腹,赌腹中婴儿是男是女,并划拳饮酒作乐。
其他奸淫掳掠或刨坟挖冢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只要看到八幡旗的海贼船,什麽事都不要想,就只要有一个念头——逃!当镇民经过那刚刚漆彩描金的天妃宫时,忍不住祈求那红衣妈祖,希望她能领著「千里眼」和「顺风耳」,化为一道滔天巨浪,让可怕的海贼消失不见!
就在天妃宫後,有一条长长的窄巷,对著高直的墙壁,墙里住的是驻在赤霞镇的盐官王敬坤一家人。
此刻,王家慌乱成一团,上下走动,不知要往哪儿钻。只听海螺声一阵凄厉过一阵,彷佛那矮子魔鬼就要双手握刀,跳著砍杀进来了。
「老爷,快带大家到卫所衙门去,别再拖延了!」管家王辉满头大汗地说。
王敬坤忿忿地跺脚!他怎麽如此倒楣晦气呢?先是科举老不中,苦读寒窗二十年,才凑到个进士。得进士,却又等不到官做,好不容易送钱给刚入内阁的严嵩,才捞到个小小的盐官,而他才上任没几天,竟碰到倭寇?!
「老爷……」王辉又催促著。
「别吵了,我知道!」王敬坤转身望著妻子,碧娥已大腹便便,即将临盆,如何能受得了这劳顿之苦?
「老爷,你就带大家逃吧!我和玉嫂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再考虑我了。」碧娥说著,把十岁大的儿子伯岩,六岁大的女儿慧姝都推向大门口。
「不!你也一起走!」王敬坤说著,使力扶起妻子。
「我走不远,会拖累大家的!」碧娥反对说。
「娘,我不要你一个人留下来,不可以……」伯岩哭著扯住母亲。
「对!不可以!」王敬坤紧拉著妻子,「要死要活,我们全家都要在一起,不能走也得走!」
海螺声渐渐微弱,表示海贼即将上岸,在高丘守望的人也撤退了。
王敬坤一家四口,连著奴仆,加入逃难行列。
出了镇,是一片绿色的林子,长满蔓杂的草,坡路陡斜。
碧娥连连喘气,不小心一个踉跄,撞到丈夫,下腹猛得窜过一阵深而长的锐痛。她弯下腰,咬著牙说:「不行……孩子要生了……」
「生?!怎麽能生呢?这荒山野地的,又有倭人……」玉嫂急著说:「夫人,你就不能忍一点吗?」
「对!忍一忍,我们翻过这座山就安全了。」王敬坤半扶著妻子说。
又一阵痛传来,像要撕裂她一般。碧娥淌著汗,指甲因痛收紧,戳入丈夫的手臂,「孩子等不及了……我不能再走,你带著伯岩和慧姝……」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因为逃难的镇民都跨过山林,最後的几个还好心地说:「再不走,就没命了!」
「王辉、玉嫂,你们就好好的保护少爷和小姐,不到卫所屯寨的门不许停。」王敬坤下定决心说:「夫人既然无法再走,我就留下来陪她。」
肚腹又再次痉挛,碧娥感觉到胯下的沉重。为母则强,在担心的剧痛中,她仍有一丝理智,「不……不要陪我……孩子不能没有娘後,又没有爹……你要走……」
这是在诀别吗?王敬坤感到一股心酸,要王辉带著两个孩子先走,并坚决地说:「我陪你,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你不懂,帮不了忙……你跟上孩子,我才安心……」碧娥感觉有液体流出,她抓住王嫂说:「你跟我,老爷没有用处……」
看著碧娥血色尽失的脸,玉嫂勇敢地说:「老爷,就听夫人的……这节骨眼要生孩子,也是老天爷给的命呀!」
「走呀!」碧娥几乎是愤怒地整个人撞向丈夫,叫道:「你再不走,我会怨你一辈子的!」
这一叫,王敬坤心魂尽失,终於呆呆地往山里走去。他应付不了倭寇,也应付不了女人生孩子,留下来的确没任何好处,且碧娥一向不娇弱,也总有道理……但抛下临盆的妻子在大难中,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他猛地回头,哪还有碧娥及玉嫂的踪影?连个鬼都没有,只剩不寻常的寂静,草叶也害怕似的僵凝著。
由半山腰,可以清楚地看见大海,迷雾尽散,好多艘高桅杆的船,旗帆猎猎,倭人已上岸。王敬坤的脚颤抖起来,耳边的风也都彷佛成了海贼举刀杀人之一刖的狂啸。
他只有拚命的往卫所逃,一路上喃喃念著,求上苍保佑碧娥,只要她能平安生产,他做牛做马三世,都心甘情愿呀!
* * * * * * *
碧娥痛得双眼模糊,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天妃宫的。
「夫人,我们就赌赌吧!赌天妃娘娘会保佑我们。」玉嫂的嗓音发著抖,四下无人,海寇在外,她也不由得害怕起来。
碧娥的内心倒不真的记挂海寇,她满脑子只想著孩子能不能平安出世?没有产婆、没有热水、没有乾净衣裳……她痛得无法再思考,唯一能做的是向妈祖祈拜,那披金带彩後的慈祥睑孔,彷佛在对她愉悦地笑开来。
「我们躲在香案桌下。」玉嫂急急地说。
在香案桌下生孩子,似乎有渎神明,但妈祖同为女人,应该不会介意吧?碧娥昏沉沉地想著,若死在香案桌底,要升天也比较快吧……
玉嫂把供桌上的米饭、水果及清水全拿到这漆暗的角落。香案桌下还算宽敞,足够让碧娥躺著。
看她那痛苦不断的神色,像是要生了!玉嫂让碧娥咬住一块布,并按揉著她隆起的肚腹,数著止不住的快速心跳,她们要担心的,不仅是婴儿能否平安的落地,还有落地时的那一阵啼哭,很有可能因为那哭声使得三人都没有活路。
碧娥沾血的唇嗫嚅著,玉嫂凑过去,勉强听出她在说:「就看这孩子命够……不够大……有没有……妈祖缘……」
但愿有缘!这孩子的命应该不小,他不是也在母亲的肚子里走了几个县,到赤霞来了吗?玉嫂在心中默念著妈祖的名号,「通贤灵女,南海女神灵息夫人,南海护国天妃,救苦救难救众生,显灵显德显慈悲,保佑我主母平安无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