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蕊也让燕姝大开了眼界,她长得柳眉杏眼,脂粉匀称,身上总飘散浓郁的丁香、麝香味,娇俏至极,每次见到迟风,总是媚眼盈盈,而他似乎也不反对美人的殷殷垂爱。
而清蕊待燕姝就极为苛刻,嫌她额头有疤,身材瘦弱,正经八百,没半点风情,最悲惨的是,她竟然没裹小脚!
燕姝哪懂得青楼女子的那一套?但她秉著宽爱天性,说清蕊胭脂太劣,还教她做一种可光面去皱的香泽膏。
「要青木香、白附子、芎兰、白腊、零陵香、白芷、茯苓、甘松,再以羊脂及水酒慢煎。」燕姝习道炼丹,偶尔会取得的偏方,但她自己并不用,只是有兴趣研究罢了。
清蕊爱美,立刻眉开眼笑,马上对她露出巴结的态度。
迟风大为讶异的说:「清蕊仗著人面广,会服一个深宅闺秀,也只有你『风里观音』做得到。」
他的赞美总会使燕姝特别贴心,那他……是否也「服」她?嗯!他的名里有个风字,很适合做她的「顺风耳」……
外头有些异声,唤起她的沉思,也想到自己该给清蕊送去早上调好的青油口脂,放在小小的瓷瓶中,是抹唇用的。
因怡春院非寻常地方,她不敢任意走动,只知往东的长廊可直通清蕊的院落。栏杆外,扶桑花开得如盏盏红灯笼,幼时她常吸取蕊心的甜花汁,又油炸花瓣来吃,这使她怀念起远嫁的姊姊,幸好,她就快见到久违的伯岩大哥了。
绕过一个植满九重葛的小道,来到清蕊厢房的侧边,就听见她银铃似的笑声。
由敞开的窗,见迟风与三个兄弟盘坐榻席上,矮几上摆满山珍海味,觥筹交错。女人就清蕊一个,紧依著迟风,娇唱著——
「风筝儿,太轻薄、太飘荡,就怕你走上天。一丝丝、一段段,拿住你在身边缠。不是我不放手,就怕你一去不回还,听见风声也,我自会凑你的高低和远近。」
「哦——清蕊为大哥犯相思了!」大家起哄著说,并硬推迟风亲清蕊一下。
燕姝心一沉,平展的眉蹙起,心缩紧,不舒服及失望的情绪涌上来。她能对迟风期待什么呢?一个海寇,恰恰配青楼女子,不能因他念了几本书,或做些感动人的事,就认为他与众不同吧?
她想悄悄的离去,却见曾扮车夫绑架她的潘大峰匆匆走来,直入内室,并没有发现她。一会儿,就听见迟风的问话,「怎麽样?俞家军和戚家军都往闽南去了吗?」
「还是大哥厉害,鼓励漳州和泉州一带的舶主闹事,把朝廷大军引去,我们才能无阻地到达无烟岛。」潘大峰说。
燕姝听到俞、戚两姓,很自然的停下脚步。
「那些舶主也该动动,老躲在山区里也不是办法,决个胜负,还有机会出海。」迟风说:「船准备好了吗?」
「好了。」另一个叫熊飞的大胡子说:「只是……王伯岩一直没有消息,似乎不信人在我们的手上。」
听见大哥的名字,更让燕姝僵立。他不是在无烟岛吗?
「怪了!无烟岛到澎湖屿快的话三昼夜;遇著风浪,也不会半个月不到,要不就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妹妹?」名叫廖武胜的大个子说。
「应该不会,照翁炳修的说法,王伯岩很疼妹妹,不会不顾她的死活。」迟风皱著眉说。
「不一定啦!」坐在一旁直喝酒,毛特多的倭人太郎说:「那批船货,有香料、金银和珠宝,还有大量的武器,要王伯岩拿来换个不值几两的妹妹,难呀!」
「太郎桑,我们中土百姓和贵邦不同,有个孔子,看重伦理,而王伯岩出身官家,八股书念了不少,不会看妹妹被我们折磨死的。」迟风不耐烦地说。
折磨死?燕姝像被人打一拳似的,为何他的语气如此可怕?尤其是迟风亲口所言,完全陌生,凛冽似寒冰,穿心而过。
「折磨?王姑娘挺可爱的,你们真忍心下毒手呀?」清蕊做作的娇嗓,分不出她的同情究竟是真是假。
「这是我们海上的规矩,被抓来的人质就绑在海边的石头上,受风吹日晒雨淋。如果对方再不理,就开始割耳断手指……」廖武胜说。
「别说了!听了好恶心。」清蕊猛皱眉摇头,「王姑娘柔柔弱弱的,又是女人,你们真要这麽做吗?」
「女人,当然就怜爱一下啦!」太郎色迷迷地说:「如果她哥哥不来赎人,我们就留著玩玩,反正女人永远不嫌多,不用可惜,是不是?」
迟风突然一个酒杯往太郎大力的掷去,黑著脸霍地站起,差点翻了桌子,狂骂道:「混帐!在我『风狼』的船队里,从来不许奸淫女人,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
太郎的额头蓦地肿了起来,直痛到眼里,但他敢怒不敢言,因为这比他年轻几岁的小伙子是藩主杉山义丰的义子,还可能由他继承杉山家的产业,去参加幕府霸权的争夺战呢!所以得罪不起。
「别生气、别生气!」清蕊拍拍他的心口,安抚说:「我们一向最尊重『风狼』的作风喔!我的好英雄。」
迟风的脸色仍然非常难看,胸口一起一伏的,把清蕊伸过来的手粗鲁地推开,走到窗前,就看到站在长廊上的燕姝雪白著一张脸,神情惊骇。
一切都昏黑而混乱,如急雨狂打,但她彷佛听不懂,但其实又很明白。
他骗她!在他采水果怕她冻饿,诉说两人神奇牵连的身世;背她连夜寻医,悉火熬药照顾之後……他骗她!所有都是谎言,惨惨地骗了她。
李迟风不是伯岩大哥的朋友,而是敌人;他诱拐她,不是善心地想助他们兄妹团圆,而是将她当作胁迫的人质……
给人质吃穿,有愉悦的心,养得白白胖胖,做够傻子白痴,然後在海边当钓饵等死?
没一点心肝,他甚至比严鹄还坏!严鹄从不遮掩妖魔的本性,是一种明明白白的邪恶;但李迟风却带著面具,引她入陷阱,还要她由内心感激和感动。
燕姝紧咬著牙,就怕一放松,全身会崩散,碎成片骨。
九重葛的黯浓紫花印在她身上,彷佛大海衍漫,淹过了她的眉眼,让人不得接近。
迟风也无法动,脚底是沉落的流沙。多少次,他想像她发现真相时的情景,但却从没有想过这种空冷的死寂,连语言都传递不了的凝滞,如游不到岸的深海。
旁边的人也似中了魔咒,直到某处,那午寐起来的鹦鹉「阿奴」迎空高叫,「阿你的头!杀又拉拉!」
燕姝伸直手,白衣袖洒上淡紫。她打开掌心,露出秀白的小瓷瓶,她张嘴,唇阴紫地说:「这是你要的青油口脂。」
清蕊像穴道被解开般,踉跄的跨出门接过瓷瓶,「我要的?哦!是……是我要的。」
燕姝不再说话,转身离开那团紫色,沿著长廊走回她的院落,不!应该说牢房。她进到屋内,僵硬地关上门,并拴住,牢房不都是锁著的吗?
她拿起妈祖像接著绣,彷佛刚才不曾离开过。只是手颤抖,针直刺到手,她却不觉得痛,倒像扎破了什麽,水汨汨地流出来,人一迳的浮在半空中。
清蕊敲著问:「王姑娘,我们谈谈。」
手里的妈祖,慈眉善目,救苦救难,泛爱众生……
门外的吵闹一阵子不休,突然,有人脚一踹,门砰地大开,燕姝依然低头刺绣,像个聋子一样,不受丝毫影响。
迟风的悍气全在他暴起的青筋中显露出来,他冲到燕姝的面前说:「好!你知道你是人质了,王伯岩夺走我们的货,我们用你来交换,想看他到底是爱财富多,还是爱妹妹多!」
伯岩大哥没生重病就好……燕姝在心里想。
「至少我们没先告诉你,让你吓个半死!」他又说。
但伤痕因此更深。我学会喜欢你这个人,视你为朋友……她暗忖,觉得鼻子好酸。
「他奶奶的!我不需要解释什麽,这是事实,更是任务!」他的声音亦强硬起来,「你就是人质。」
燕姝放下妈祖像,走到清蕊的身边,跟她低语几句,嗓音无力到如垂死之人,而後再坐回椅子,看都不看迟风一眼。
迟风脸色涨红,似要杀人,怒瞪著清蕊。
清蕊吞吞口水说:「呃!王姑娘说……这牢房太华丽,牢饭别再送人参补药了。」
沉默之後,又是沉默,迟风感到全身有一种奇怪的痛,彷佛她又拿著一把刀抵在他的心口上,只是这次的刀是无形的,但锋刃更真实,甚至足以剖心。
为什麽要在乎她的感觉?存心要骗她,就不怕她晓得!不过是个女人,除了扮观音,什麽都不懂,分不清好人或坏人,更分辨不了大海和小川,还敢拒绝和他说话?!
他回到倨傲的表情,走出厢房後,才冷冷地说:「告诉她,我要她住哪里就住哪里,吃什麽就吃什麽,人质没有选择的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