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姝仍留恋不舍,站在腐朽的门槛上,想著母亲、玉嫂和那细啼的小婴儿,她的出生地,妈祖的最初庇佑。
迟风再回头,恰见天妃宫殿门像大框,框住了她。她在其中,亭亭玉立,尽管狼狈,但脸上有著他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夕阳馀晖,乳燕又归,加上燕姝,彷佛他梦里寻觅许久的一幅画。真实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只是紊乱。自从掳了她後,他的脑袋似乎就长出一堆歧路岔线,不像以前那样明白清楚的一条主干,他还想由这棘手的观音身上得到什麽呢?
猝不及防的,他心里又冒出一句话,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不!你走不掉的!你若想跟他们去,我也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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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了,这广袤入海的盐滨之地!过去十九年来,迟风曾几次经过,但都不曾在月圆之时,就如他失去童年的那一夜。
轮满的光华,遍洒银辉,盐沙燿燿,如他记忆中似雪般地柔。他忍不住朝天嗥叫,像狼一样。
没有人,狼早散掉,他在初次归来时,就忙著找寻父亲的遗骸,但茫茫白沙,除了坑坑的地洞,什麽都没留下。
骨无人收,就随风随水化掉,成了细沙的一部分。
走过日本、东夷、吕宋、浡泥、真腊、苏门答剌……他早以天涯为家,早学会不思念故土,但今天很奇怪,特别容易慨叹,是因燕姝,和他们十九年前的那场相关吗?
「嗷——」他又长啸。
燕姝坐在火堆旁,夏夜的海天极晶蓝,月极莹亮,星多如河,但她的目光只胶著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某种苍凉。
从天妃宫香案桌底经历了那一段後,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肌肤相触的滋味印入脑海,再也除不掉,甚至变成一种敏锐的感官,连眼眸相对,都有痛感,她不懂,只能将其归之於尴尬。
到了长坑,痛感更深,沉默也更多。
她看到的景象比赤霞更糟,一片焦土,连残存的城垣瓦片都很少。他完全不评论,只烤虾蟹来吃,还不忘摘些野桃、野橘给她,表情闷得像封闭了千年的古井。
然後就是嚎啸,像她梦中的狼。
燕姝胃口并不好,吃完桃橘,更觉头昏耳热,她记得要埋残屑,免得白日的追兵重现。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手臂被拉住,迟风说:「小心,那儿有地洞!」
「哦!看不出来。」她挣脱他的触碰。
迟风忽地如接上水源的竹管,话汨汨流出,多言地解释周围大小地洞的作用,「……今日的长坑,没人也没狼,这些地洞自然也废弃了。」
「你对这一带可真清楚。」她坐回火堆,很高兴他不再阴阳怪气。
迟风也坐下来,凝视著她,墨黑的夜漫流,她柔美的侧影如磁石般引导著他开口,「十九年前,就在你出生的那个晚上,一批倭人由赤霞到长坑,烧掉了整个镇,镇民逃於此,又遇狼群攻击,大人皆亡,包括我那相依为命的父亲。那年我七岁,被大舶主汪直带走。很巧,是不是?你我的命运竟曾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燕姝恍惚了,的确是太巧了!抬眼望星月,浩瀚宇宙,似冥冥中有定数。道教里爱讲占卜和预兆,她和李迟风的同时离去与归来,是命吗?
「我知道汪直,他是朝廷通缉名单里排名第一的大海寇。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十三岁入宫建醮那年,听到他被捕杀的消息。」她又轻声问:「汪直对你好吗?」
「他是我的义父。」彷佛这就表明了一切。一会儿他才又说:「他将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教我航海探险、射箭飞枪,也教我读书识字。若他是海寇,也是饱读诗书的海寇,要不是奸官逼陷,他说不定也位坐九卿了。」
「既是饱读诗书,为何又要杀人放火呢?」她质问道。
「杀人放火?」他冷笑一声,「你没到过海上,不懂得海上世界,它没有疆界,没有律法,没有是非善恶,它只有霸权武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残忍得不留馀地。」
「那是海上,可沿岸的居民善良无辜,却饱受摧残,赤霞和长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样烧杀掳掠就是罪恶,没有任何推托的藉口。」她说。
「没错,海上份子十分复杂,有些纯是倭人匪贼来打家劫舍,有些百姓甚至是在朝廷剿寇中误杀的。」迟风说:「我义父和我可对这鸡鸣狗盗之事没兴趣,我们只做海洋买卖。海洋大到你无法想像,我们只对抗那些挡我们路的人。总之,我们只杀该死之人!」
这是什麽歪论?燕姝说:「众生有灵,皆父养母孕,天底下没有该死之人。杀人即错,手中染血即是恶人!」
那细柔的嗓音竟敢出言教训他?他南北闯荡,还没人敢和他辩善和恶。他不悦的声音中有著讥讽意味,「哈!我们海寇是恶人?!好!那麽大明当朝众臣之首的严嵩父子,也杀也奸,无恶不作,又算什麽?大善人吗?」
「严嵩是人人痛恨的,但皇上十分宠信他。可现在严家也被定罪了,正义必会昭雪。」她说。
「还有胡宗宪,与我义父同乡交好,愿招纳海上势力,受以都督职位,互市贸易。我义父为了海疆及东南和平,弃兵械来归,却没想到一上岸就被斩首示众。胡宗宪背信求荣;升至兵部尚书,又堪称什麽忠义之士?不过是小人一个!」他恨恨地说:「六年来,复仇之箭弦上待发,终於,他得到报应。哼!就不知他有何颜面见我义父於地下?!」
燕殊感受到那愤逆、不羁与跋扈,头开始痛,他的想法真是无是非可言,「你们所做所为分明是反朝廷的,读了诗书,至少有忠君爱国的想法吧?」
「那更可笑了!」他怪声怪调的说:「当今皇上朱厚熜能坐龙椅,全仗他先祖之庇荫。若朱元璋不曾得天下,皇帝宝座可以由任何人坐,朝代也可以属任何姓氏,没啥了不起,别拿儒家那套来吓人。」
「这论调是……大逆不道!」她实在累得无法再和他辩。
「我告诉你,你那朱家皇帝才是世间首恶,比起我们这些海寇,为害的不只千万倍。」他还振振有辞的说。
「李大哥……」燕姝觉得昏头胀脑,想喊停。
「你叫我什麽?」他一惊说。
「李大哥呀!你是我大哥的好朋友,我也可以称你大哥吗?」她眼皮沉重,喃喃地说。
「但你怎麽知道我姓李?」他不安的说。
「你劫我的第一天就提啦!还说……我跑得掉的话,李迟风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他又像当头一棒敲来,隐约忆起那日的愤怒之言。在陆上他是卜见云,却在见到燕姝後就大意的透露出真名。
而大意的还不只这些哩,让她把刀抵在他心口、帮她采水果,还任由她谴责海寇之恶……算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窝囊吧?!
但风水总会转,到了无烟岛,就轮到她欲哭无泪了,
迟风想反驳她几句,才发现她已斜斜的歪在他的手臂中,双眼紧闭,像是沉入梦乡。
「燕姝……」他轻声喊她,感觉到她鼻息紊乱,皮肤烘热烫人,脸上布满不正常的红晕。
他又唤她摇她,她仍没反应。会不会是体衰受风寒,人陷入昏迷了?毕竟她是娇娇之躯,没有他的韧性及粗蛮。
迟风的内心莫名地打起寒颤。他不知一个弱女子是否会因风餐露宿而致死?但她可是他的第一只金丝雀,如此一吹就完蛋,他……
他摸不清自己的心思,只是坐立难安,又连连叫她。
没关系,虽因俞家追兵绕道晚了几天,但和兄弟约好的永宁城已在眼前,明日抵达时,再请个大夫诊断,她应该能熬过这一夜吧?他以前昏个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
不!燕姝终究不是他……他不记得自己曾那麽心烦意乱过,人蹦跳起来,迅速的踩灭火堆!背著她,就往茫茫的黑暗中飞奔而去。
月高挂,星闪烁,荒寂的沙滨上,只有大海重复著单调的浪涛拍岸,及他急喘的呼吸声,燕姝则瘫软地伏在他的背上。
他在慌张什麽?至少……至少他也拜妈祖,不能让观音死在他手里吧?他还要在海洋混,怎麽可以得罪女神呢?
唉!他发现自己竟开始胡言乱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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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长著两撒胡子,向来爱斜睨人的赵大夫,此刻已吓得有些口舌打结,喃念著,「呃……丹参三钱、黄苓三钱、白芍二钱,是活血调经的……」
「他在说什麽?」迟风眼睛赤红,整夜未眠,又加上没有梳洗,发乱衣脏,脸一沉,活像是杀人越货的大盗。
「不!不!赵大夫,这位姑娘不是我们醉月楼的人,不需要配什麽妇人药。」清蕊忙陪笑说:「她只是受了风寒,开几帖退烧药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