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高屐的脚,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溅湿。
她走到一排七个长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铜签敲著特有的暗号,然後等待著。
这是孟德容和外界沟通的方式,几个女仆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区别。
每隔两天到贞姜楼的日子,采眉总要事先沐浴清洁,而且食素,因为大姑姑对味道非常敏感。
此外,斜梯上的二楼,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结过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内,唯有像采眉这样未经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许进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须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举止灵透、不沾俗气的,大姑姑才愿意见,而采眉是侄甥晚辈中,最受她喜爱的一个。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楼系一条绳垂落,动了三下,意即门已经开了。
采眉收起纸伞,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脱下高屐,仅穿软绣鞋,接著,仔细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经够乾净了,她仍检视再三,连一点尘烟味也不许有。
她轻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处走去,记得第一次走这十阶时,心里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这两年来才渐渐习惯。
梯顶的门漆黑厚重,挂了一盘八卦图。采眉轻敲三下,再推门而入。
屋内是意想中的冷清素净,冷清的是寡妇的命、素净的是寡妇的心,除了该有的椅几之外,就是佛坛团蒲,连墙上的如来观音图也青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色调。
周围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著雕细格的壁牖,足够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
另有一深蓝帘布,那是通内室的,是连采眉也不能涉足之处。
德容坐在自己的长桌前,身穿终年不变的玄色袍子,头发梳成严密的髻,别著一支黑簪,脸上没有表情,彷佛隔绝了七情六欲。
在未曾见过她之前,采眉先入为主的想法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讶异的是,德容相貌秀丽,因长年不见阳光,头发极乌黑,肤色极雪白,竟有一种慑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岁的年龄。
「姑姑好。」采眉照惯例地行了礼,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个长桌前,那儿有个盆子,洗净了手後,将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头来,她直接面对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锐利,彷佛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细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学会掩饰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这二十年来的孤立寂寥中。
她们继续「诗经」的课程,讲的都是那些歌颂君临或母仪天下的篇章。德容严肃地说,采眉恭谨地听,恍惚间,还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闻世事改变和风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来,这是不常有的情况,采眉背坐得更直 怕自己哪儿粗心冒犯了。
德容没有生气的模样,反而轻声地问:「明年五月夏家就要来迎娶你了,是不是?」
这话题来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说:「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会试,夏家公子不论有没有进士及第,婚礼都要行的。」看见侄女惊讶的眼神,她说:「我虽然不下楼,但大屋里有什麽消息,都会传到我耳内的。」
采眉垂首,不知该如何回话。
德容今日似乎有箸莫名的兴致,说箸,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觉得我关在这楼顶,足不出户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实不!在这里,我体会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全。你知道吗?有些南方地区,还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习惯,她们宁可当老姑娘,也不愿意结婚。」
「礼教里,不是说男大当婚,女人当嫁吗?」采眉不解的发问。
「没错。」德容的双手规矩地交握在腰间,「自天分阴阳,定乾坤以後,女人就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单独生存。」
采眉静静的聆听著。
「从三代到汉唐,还没有守节的观念,妇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货物般被转手。像可怜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耻之叹,却又莫可奈何。」德容冷静的说:「如果她生於礼教严苛,失节事大的今日,或许就不会那么凄惨,也不必以悲愤来形容她屡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渐渐歇止,屋内显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吗?女人原是没有地位的,既无法自行谋食,也不能求取功名,命如风中柳絮。」德容顿了一下说:「但在宋儒学提倡『守节』的重要後,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严。我们藉著『节烈』,可以得到属於自己的贞节牌坊或诰命夫人,那相当於男人的科举功业,让女人不再被当成货物,能选择另一条出路,与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听,但不是立刻就能了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乐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楼女子般只为求生存温饱,也因为『守节』,我能拥有这一楝楼,无忧地过日子外,还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赏,死了还筑牌坊、列史册。」德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这『贞节』二字真是妇人之福,也保护了我们不受男子的蹂躏,自成了我们的世界,连父亲、丈夫和儿子都无法干预。在『守节』名下,是他们从我,不是我从他们!」
这是采眉初次听到的说法,眸子忍不住张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庞有著异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种狂热中。
「采眉,谨记我的话。」德容向前两步说:「你嫁入夏家,门当户对,丈夫和儿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著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节烈比命还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贞节牌坊。」
那日下楼後,采眉撑起纸伞,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却没有立即离去。
她回头仰望「贞姜楼」,那灰朴朴的外表,已不再带著愁郁,反而拥有自己特殊的光辉。
常听家中女眷每每谈及大姑姑时,虽多敬重,但也暗暗带著一份惋惜。可她们怜楼上人,楼上人还觉得她们依附著男人才是无尊严之悲呢!
到底谁是对的呢?
她想到了怀川,两年过去,他的声音已变得模糊不真切,但挂记仍随年龄一日日加深。无论如何,他们终有朝夕厮守的一天,那感觉就不由得变得特别了。
而他是否还留著她的梅花荷包呢?
这事是兆纲自己招出来的,他才忍了两天,就把去探怀川伤势的经过都说出来了,其中最令她兴奋的是那把「流空剑」,最教她气结的是荷包的赠予。
嗯!明年夏天见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还在,就表示这两年来,他心里也惦念她,若没有……没有的话,可不会轻易饶他吧!
采眉慢慢地绕过竹林,走回内院的回廊。才收起伞,兆纲便由转角匆匆地跑来,差点撞到她。
采眉皱著眉说:「都十二岁的人了,还没个稳重样子,是谁在追你呀?」
「爹召我到前厅去,说有一位王世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纲神情紧张的说,唇上有细细的汗珠。
「王世贞?他可是个才子呀!他要考你,临时抱佛脚都没有用。」采眉看他一张苦瓜脸,如赶赴刑场般,不禁同情地说:「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论文章一定秦汉,论诗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记、汉书和唐诗,保证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三姊,若是你也去就好了。」兆纲嘟著嘴说:「真不公平!你们女孩都不必应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试,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别说傻话了,当心又捱打。」采眉板著脸孔说。
兆纲忐忑不安地转身离开。反正逃不过,只能硬著头皮去面对了。
采眉走两步,想王世贞来做什么呢?若她记得没错,王家方遭变故,突然登门造访,不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 * * * * * *
保田位於边塞的大同地区,平日只有卫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遥远,久、天时,更是冰天雪地,承受著极北吹来的风,呼啸不断,凄厉而苦寒。
这两年,朝廷派来了总督魏顺,更在这艰困无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总督被送回北京斩首,再来就是今年秋天夏纯甫在黄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这些都是严嵩为掩饰对俺答战役的失败,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异己所设下的冤狱,前前後後不知株连了多少人。
冤气冲天,连保田的月亮都不复往日的明净,成了浓浓的黄,偶尔还会含著血光,令人看了不免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