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一颗颗黄豆放入手心,但怀川的叫喊一直不断。
德容终於发火了,「是谁在大声吵闹,扰我清静?!」
「大姑姑也听见了?那真的是怀川罗!」采眉兴奋地站起来,仔细分辨他的话,笑容回到她的脸上,「瞧!我没有骗您吧!狄岸就是怀川,我的丈夫呀!我没有对不起孟家,也不需要贞义楼,大姑姑,求您放了我吧?」
「不!你的丈夫已死,你是个寡妇,明白吗?寡妇的身分永远不变,寡妇不许再嫁,你早就没有丈夫了!」德容瞪著她,端丽的脸上有一种可怕的神态。
采眉往後退一步,发现德容眼内的疯狂,连忙奔向有窗洞的地方大喊,「怀川,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德容蒙住她的嘴,用力拉青竹筒的绳子,立刻有一个婢女上来。德容命令道:「叫外面的人住嘴,否则我就放火烧楼,让他叫个痛快!」
她也同时放掉采眉,那已收集的一百六十颗黄豆又滚散一地。德容说:「再捡一次!你也不许再喊,明白吗?」
屋外安静了,屋内也沉默了,但采眉可以感觉到怀川仍在楼下,以心和她对话著。
他说,他再也不会离弃她,让她一个人孤独老死。
* * * * * * *
细雪飘洒,替竹林被上一层银粉,而贞姜楼和贞义楼也像覆上一件白衣,丑陋的黑隐去,有了皑皑的晶莹,显露出异样的美丽。
雪也飘落在楼前一个跪著的人影上,那是怀川。四天前,他束手无策後,乾脆以哀兵之计想表示自己的一片心意,所以叫著说:「大姑姑,我是夏怀川,因诈死复仇而委屈了采眉。我了解您、心疼采眉,怕我又是无情负心。不过,再不会了!我未来的命给了采眉,任她差遣,绝不亏待她半分。请您相信我,我就跪在这雪地里,采眉一日不出来,我就一日不起来,这份心唯天地可表,请大姑姑成全吧!」
四天过去,楼内毫无动静,好在怀川武功高强,这点小跪不算苦刑,风雪也并不难捱,只是,他还要跪多久呢?
这孟家节妇的刚烈他总算见识到了,采眉那脾气,也该有几分是来自大姑姑吧?怀川决定,天气若要再寒,他就直攻「贞义楼」,大姑姑能耗一辈子,他和采眉可不愿奉陪。
楼内的采眉亦跪著,在怀川於雪地中两天两夜後,她恳求德容饶过他们时,就再也没起来。
她是弱质女子,哪堪筋骨曲折,没多久就酸痛加漓漓冷汗。但她就是忍著,或许姿势没像怀川那样挺正,但她就是坚持不起来,打算陪著他,也就像陪著他们纠缠相结的命运与情意。
德容轻轻走进来,淡淡地说:「天又要黑了上片凄暗苦寒的,我就看他能撑到什麽时候?」
采眉极度疲累,不再哀求,只说:「撑不下,我们就一起死,死了仍能相守。」
德容心一震,缓缓走到窗前,斜身看出壁牖,发现那个夏怀川还在。她沉默许久,开口道:「这贞义楼的舒适安静就留不住你,你非要和他去吃苦受罪吗?」
「我和他是夫妻,吃苦受罪亦甘之如饴。」采眉虚弱的回答。
「笨女人!」德容骂一声,背过身来才又说:「什麽夫和妻、天与地?永远是『不平』二字而已!天给什麽,地就承受什麽,山崩地裂也躲不掉!夫妻便是如此,我嫁到翁家的一年,如人间地狱,不但要面对公婆姑叔的恶脸色,还得处处得咎;最可怕的是丈夫的凌虐,每到夜晚只有恐惧,怕面对禽兽……所以,他死了,我额手称庆,死亡助我逃脱,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翁家。男人死了,我们终於有了自己的快乐和荣耀,足以和男人齐名的机会,闪亮的牌坊,你为何不要?!」
「不!我嫁去的夏家不是如此,婆婆和小姑都待我很好,怀川更不曾凌虐我,他关心我、善待我,瞧!他不是为了我在雪地里跪了四天四夜吗?大姑姑,他……他把我看得比世间一切还重,这似海的深情我岂能辜负?」采眉低泣著说。
「男人是禽兽,等到人老珠黄时就不要你了,没有例外……」德容喃喃地道。脑中想起她短命的丈夫,二十四年了,他的面孔已然模糊,他不曾为她做过任何一件事,不像怀川……如果那短命鬼肯为她跪在雪地里痴傻恳求……
德容的内心漾过一种奇特的感觉,那许久不见的春花秋月浮上来。她语气凝重地问:「你真要跟他走?」
「是的!」采眉看到了一丝希望。
「一去就回不了头,你不後悔?」德容再问。
「不後悔。」采眉坚定的回答。
「你要笨,我也爱莫能助!」德容说著,猛拉起她,走过浮桥,来到贞姜楼,开了门说:「你随他去吧!」
采眉一路上跌跌撞撞的根本无法站稳,久跪的脚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但她自由了,怀川也自由了!
在她要下楼时,偶一回头,却见德容手拿两盏腊烛往浮桥走去,神色十分怪异。采眉有种不祥之感,人要追上去时,只看到德容以火点燃贞义楼的家具书画,没一会儿,便焰焰地窜烧起来。
「大姑姑,住手!」采眉想阻止她,带她离开。
「你不贞节,要贞义楼何用?」德容恨恨地说。
采眉打掉她手里的烛火,强迫她回到贞姜楼,并大喊著,「来人呀!失火了,快救大姑姑!」
那凄厉的叫声传到怀川耳里,连几个丫环都跑来。
「快点救火!」怀川说著,冲上贞姜楼。
「大姑奶奶的房子是不准男人进入的!」一个婢女拦住他说。
「采眉——」怀川才不管呢!
德容耳尖,听男人的声音,忙叫道:「别让男人进来,我就算是烧死,也不能让男人碰一下,徒坏了我一生贞节心血!」
混乱中,采眉挡住怀川,只允许三个婢女进来,但门在身後用力的拴上,只留怀川和采眉在楼梯间,屋内关著其他四个女人,哭嚎声不断,一定是德容挡在门口,不让进出。
孟家大小已召集人来灭火,但大雪天的,水有一半都冻结了。好在贞义楼也覆了冰,表面上冒不出火,只在里面闷闷地焚著,像窑炉里的火一样。
「浮桥非断不可!」怀川说:「否则,见算火不会蔓延到贞姜楼,烟也会薰死人。」
但如何断?有贞义楼的火势阻著进不去,贞姜楼的门又被反锁,浮桥颇高,可望而不可及。最後是由怀川攀上屋顶,以功力往下冲,好跳毁木造的浮桥,前後共三次才成功。
平常时候,这差事对怀川来讲绝对没问题,但这几日他体力大失,显得似乎特别消耗元气。当浮桥折落时,他仅能靠墙而立。
采眉泪水盈眶,再也顾不得自己仍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向他的怀抱,紧紧地再也不放开,那身心的相系,是黑暗寒冷中彼此唯一的温暖呀!
* * * * * * *
那一晚,孟家折腾到二更天才确定危险已过。
贞义楼外表尚存,内部却大半焚毁,经过今冬的大雪或明春的雨季,大概会崩塌。而德容这一大闹,已恢复平静,但她拒绝受大夫诊治,因为大夫是个男人。
在一阵晚饭梳洗後,吕氏要女儿捧著药箱来到东厢房外,低声说:「进去吧!他是你丈夫,你不伺候,还有谁呢?」
这就摆明了要他们同床共枕嘛!采眉的脸烧得通红,唇一咬,心想,还会比一般不相识的洞房花烛夜糟吗?至少她和怀川熟悉,且又是两情相悦的。
她轻巧的推开门,正在运功疗伤的他也闻声抬起头来。采眉杏眼睁圆,因为面前的怀川已刮掉胡子,下巴乾净,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岁,深沉仍在,但多了几分俊雅的风采。
这就是夏家未出事前,刚中举人,记忆中声音英朗,她要嫁的怀川吗?在那一瞬间,她又忽然怀念起狄岸,那个带著沧桑,神秘莫测,曾引她相思辗转的男子。
怀川见到她愕然的神情,迎上来,摸摸自己的脸说:「不习惯我没有胡子吗?没办法,被火烧焦了,乾脆全剃除掉。若你不喜欢,我可以再留,但要等一阵了。」
唉!简直是一个陌生的怀川,她闷闷的往旁边绕过去。
「咦?方才还冲到我怀里嚷著不再分离,现在就不理人了呀?」他故意逗她。
「少贫嘴了,我娘叫你上药。」采眉放下药箱说。
他却拉住她的手,「为了你,那点伤不算什麽。」
这话令往日的种种浮上心头,她哽咽地说:「为何要傻傻的跪呢?我大姑姑不放人,你走就是了,江西有这麽多事,你实在不该来。」
「我走不掉,没有你,恍如失了世界,哪儿也不想去。我也不得不来,见不到你,我什麽事也做不下。」他说:「我已经把流空剑交给王世贞大哥,我忽然不再挂心袁城的种种,满脑子就只想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