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做的事,也只是塞个口粮、换匹马,再继续往南京奔驰。他急,恨不得自己有翅膀,只因他不知道孟家人会怎麽对采眉,好怕她会捱不过那可怕的指责。
「官爷,你还没给钱哪!」马店的人喊他。
怀川根本有听没有见,眼睛仅有前面长长的路。那马贩见他一脸凶野,有点强盗样,也不敢真的追上去!被换了一匹没剩几口气的马,就算他倒楣吧!
十多天前,怀川还在南昌和众将兵、志士深入沼湖区找出罗龙文的踪迹,确定他会往袁州,走入他们的陷井。
很高兴的,王世贞也由京师赶来,想凑这最後的热闹,当他看到怀川手里拿著那把流空剑时,不禁瞪大眼说:「咦?这名剑不是夏家藏的吗?你会有,表示你去过绍兴了?」
「是夏怀川公子的遗孀亲自送来的。」旁边有人应答,「她此刻人在杏坊寨。」
王世贞最知怀川的新旧事,趁无人时,他小声的问:「那遗孀不就是孟姑娘吗?她晓得你是谁吗?」
怀川摇摇头,「她只当我是怀川的朋友。」
「好小子,你真能忍,都不动心吗?」王世贞笑说。
怀川仍是否认,一脸的冷峻,虽然心里其实有著其他的念头。
隔两日,南昌的任务完成,他们又赶回杏坊寨,著手袁州抓逆贼的最後准备。
他一进寨,最想见的人就是采眉,但她不在视野之内。接著是各路英雄大会,忙到夜深才好不容易有歇息的机会。
挡掉洪欣无休止的问题,一转身,燕娘就拉住他说:「采眉走了,被孟家的人带回南京了。」
他不肯相信,还搜到她房里去,但已人去楼空。
什麽时候的事?孟家怎麽知道她人不在竹塘?怎麽找到杏坊寨的?为何不早知会他?她走前说了哪些话……自家变以来,他已养成坚毅冷静的个性,甚至母亲去世时,他仍然稳住自己,没让更大的悲伤击溃。
但此刻的他却心慌意乱,仿佛一下子失去重心,惶惶不知所措。
「江南盛传她和你私奔的事,我好担心她。」燕娘说。
「她说大事不可误,千万不要到南京找她,并要你以流空剑为夏家复仇。」沙平补充道。
私奔?那可是生死大罪,孟家尤其不会饶恕。他这一徇私情,就真害了她啊!听她的话,恍若诀别,又像一种无言的谅解。
怀川忽然觉得,一直以来,他实在欠她太多,又岂是完成志业所能弥补的?万一孟家真以她不守妇道论罪,她求救无门,受不住刑罚……天哪!他又岂能独活?
怀川急急地去叫醒已半睡的王世贞,「流空剑交给你,当正义达成时,别忘了我这一剑!」他并且把采眉的事说了一遍。
王世贞说:「可……可是你多年来不就等这一刻吗?岂可为一个女人放弃?」
「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爱的妻子。」怀川激动的说:「当年我可以为沙平和燕娘反抗习俗,争取相守的自由,今日我怎能任采眉葬於习俗中,断了我们应有的未来?严家事我该做的都做了,功劳归你享,我完全不在乎!」
是的,报了仇而失去采眉,剩他零仃一人,又有何意义?
「好小子,还骗我说你不动心!」王世贞无奈地摇头。
动心,一直都动心的,从看到荷包上那几朵梅、那秀气的提词後,那股香就隐隐地牵引著他的心,不曾断去。
只是……只是不知梅香依旧否……
怀川又是一天一夜的没有休息,像疯子似的来到南京孟家,那一身的落魄,半如乞丐,人人回避。
他由马背上跳下,猛拍孟家的大门,引起众人围观,窃窃私语。
「我是狄岸,要见你们家三姑娘!」怀川告诉门房。
狄岸?孟家大乱成一团,这小子也真大胆,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剑,我的剑呢?」孟思佑卷袖持衣,一反平日的稳重吼叫道:「我非一剑劈死那个混蛋不可!」
孟家人都聚集在中庭,只见几个奴仆跌滚进来,然後,一个脏得有够可以的人冲入,挺著高壮的身材,以炯炯的目光瞪视著每个人。
他一见到孟思佑,立刻跪下来说:「孟大人,可还记得我?」
孟思佑一剑正要砍下,又陡地往後踉跄几步,仿佛见了鬼似的对吕氏说:「我……我眼没有花吧?还是我来到阴曹地府见阎王了?」
吕氏也见过病榻上的怀川,喃喃地说:「天呀!采眉说得没有错,狄岸是……事情怎麽会这样?」
一切都太不寻常,也太不可告人,他们嘱咐众人闭嘴,忙带著怀川到书房,从头细细问起,包括这几年的飘泊。
「采眉她还好吗?你们没有罚她吧?」这是怀川最想知道的。
「如果你是怀川,那她的委屈可就受多了。」吕氏仍无法相信,抹著泪说:「她现在被关在贞义楼内,已经十日了,全由她大姑姑管著,我们完全见不著面。」
这位大姑姑就是南京著名的节妇,怀川曾经听过。
「一旦到我们大姑奶奶的手里,谁也插不了手。」孟思佑叹息著说:「采眉口口声声说你是怀川,我们只当她疯了,没有人认真。谁晓得世道会如此离奇,棺木都下葬的人竟会活生生的出现?!」
怀川再一愣,采眉早就知他的真实身分了?他蓦地像被打了一拳般,她是何时发现这个秘密的?竹塘吗?
不!母亲亡故前,她仍视他为敌人,态度十分排拒,而母亲病重时,他有几次真情流露,她都以为他是伪装的,也仍是一脸寒霜。
直到巧倩出嫁後,她突然带流空剑到客栈来找他,以削发为尼作要胁,强迫他带她到江西。是呀!必定是巧倩透露的,所以,采眉整个改变,对他温和亲切许多,虽然有时语带辛讽不屑,想来不过是怨慰,要拿他出出气罢了。
这半年在杏坊寨,他真像玩偶似的被她耍得团团转呵!
「世伯,我想带采眉走。」他勇敢地提出要求。
「呃……虽然她是拜过你们夏家祖先,算你的媳妇。」孟思佑迟疑地说:「但以你的情况,冤情未白,身分未恢复,不是反倒拖累采眉吗?」
「你该喊我们爹娘的。」吕氏提醒他,「我倒赞成采眉跟怀川走,她在大姑奶奶那儿,我怕她熬不了多久……」
「可大姑奶奶不放她出来,我们能怎麽办呢?」孟思佑说。
那个守节的女子真有如此大的能耐吗?怀川看著岳父母藏不住的忧色,不懂他们话中不确定的忧惧。
* * * * * * *
怀川第一眼看到贞姜楼和贞义楼,就被那两栋楼宇的相似吓住,都是灰扑扑、黑压压的,像林中两只伏踞的怪兽,吼叫著生人莫近。
德容的婢女走过来说:「大姑奶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你们请回吧!」
「你告诉大姑奶奶,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三姑娘是清白的,我们都冤枉她了。」吕氏说。
「大姑奶奶连楼梯都不许我们上。」婢女说。
「让我们的人直接到贞义楼去带采眉下楼来不就成了吗?」怀川有武功,楼顶救人的招世就有好几招,易如反掌。
「使不得!如果来硬的,大姑奶奶说不定会绝食或自焚,她以前试过,脾气非常刚烈。」吕氏说。
「她巴不得求仁而得仁,但我们就落下个逼死节妇的罪名,千万不能用强硬手段。」孟思佑也道。
碰到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最无奈,在江湖拚斗中也是一样。但怀川绝不能忍受采眉在一壁之隔,他却摸不著、看不到,要眼睁睁地任由她死灭。
於是,他用丹田发声,以宏亮的嗓音大喊,「采眉,我是怀川,你的丈夫怀川,由杏坊寨来带你回家了。你听到了没有?采眉,再也没有隐瞒,再也没有相见不相认,你是我的妻子,你早就明白,从来没有跟错人,更不是私逃。你不属於贞义楼,请大姑姑放你下楼吧!」
是梦吗?还是楼中无日夜,她已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采眉跪爬在地上,德容洒下两百个铜钱,滚在各处,要她一一捡起,两个时辰後,一一点清,又丢下两百颗黄豆。她继续爬,膝盖已破皮,但不找全,是不能休息吃饭的。
「所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的目的就是要除去你的欲望,人无欲才能刚,刚才能八方不动,成大理想。」德容冷冷地说:「你太软弱、太多杂念、太为外物所驭,是贪痴个性,若不除病根,便主淫荡,将入阿鼻地狱!」
采眉很努力地捡,不敢怠慢,生怕大姑姑又分派她更难更苦的工作。她也尽量不要有杂念,但怎麽会有怀川的声音?还那样清楚,就仿佛在楼外而已,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觉,怀川早该赴袁州,因为朝廷的官兵十一月会来,如今该属「大雪」节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