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迟风听见这个名字,并不动声色,只是笑笑说:「我和罗龙文早就没有瓜葛了。」
「那可由不得你,因为罗龙文也到处在找你。他想藉由你的海上的势力来帮助严嵩父子东山再起。」怀川说。
「哈!你是来劝我要置身事外吗?」李迟风大笑出来。
「不!我们是希望你能和罗龙文接触,让他和严世蕃栽个通倭大罪,死路难逃。到时,你报了你的仇,我也报了我的仇。」
「报仇?我为什麽要报仇呢?」李迟风冷冷地反问。
「罗龙文出卖过你们的兄弟,不就是你们要诛杀的目标吗?」怀川说。
「诛杀?哼!你也太高估我们了吧?」李迟风冷哼一声,「我们这群海盗是利之所趋,不讲正义的,我们爱钱贪财,哪儿有好处,就往哪儿钻。罗龙文若是奉上黄金、美女,我们自然就乖乖的舔他的脚趾头啦!对不对,各位?」
後头的二十几个大汉闻言皆狂笑,火把也随著笑声颤动不已。
怀川额冒冷汗,开始怀疑他的计画是否太异想天开了?
采眉听到他和没有人性的海盗谈合作,整个人几乎快要昏倒了,她是不是就要和狄岸死在这井旁了?
等笑声歇止,李迟风突然拔出长剑,但却不是杀人,而是俯身用剑尖勾起一只深蓝色有银花的绣鞋,「我已经好奇很久啦!狄兄三更半夜出现在此地,还有个这麽可爱迷人的小弓鞋……想必是月下幽会吧!是不是该给我们引见一下?看究竟是什麽娇俏的小媳妇能令我们的狄大侠销魂至此?」
可爱迷人?月下幽会?娇俏消魂?这些轻佻的字眼教采眉气得火冒三丈,强烈的怒气竟将害怕也驱走,而看见她私密的绣鞋在海寇的剑上挂著,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她不假思索,霍地由井後站出,手臂伸直,极愤怒地说:「绣鞋还我!」
「采眉?!」怀川在情急之下喊出她的闺名,并挡在她的面前,怕她受到伤害。
她实在是太生气了,於是想也不想的推开,「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夜袭竹塘,要抢要杀都随便,但我孟采眉行事向来清白无愧,绝不受诬陷及侮辱。绣鞋拿来!」
四周蓦地陷入一片寂静,连「阿奴」也不再乱动,直盯著采眉看。
怀川已些微了解她的烈性,手下意识的紧握住剑,绝不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采眉可完全不怕,反正後面就有一口井,大不了投井一死!
很意外的,李迟风竟跨下马来,取了剑尖上的鞋,很有礼貌的递到采眉面前;怀川小心翼翼的替她伸手接过,再还给采眉,眼神中充满戒备。
采眉这才看清海盗头子的真面目,本以为那粗鲁低俗的口吻会是出自一个横眉竖目及满脸横向的人,但眼前的李迟风,模样虽黝黑脏乱,却比想像中的年轻,那浑身的野性并不带有暴戾的杀气。
「谢谢!」她倨傲地说。
「不谢。」李迟风带著笑,还故意咬文嚼字地说:[孟女『士』正气凛然,敢问是何方人氏?」
「孟姑娘乃绍兴已故夏总兵大人的长媳。」怀川替她回答,「竹塘是她的居所。」
「夏总兵是忠义之士,连我们海上兄弟都佩服,失敬、失敬!」李迟风又说:「听姑娘的芳名及身分,是否为当朝建醮的三大观音之一?」
连这亡命之徒也知道观音奉紫姑神之事?怀川没好气地说:「这与你有关吗?」
「我李迟风没什麽嗜好,偏偏对观音最有兴趣,还许了个愿,只要是观音,我有求必应。」李迟风笑嘻嘻地说:「孟姑娘请下指令吧,」
这人一定是在开玩笑,但他目光炯炯、耐心等待,逼得采眉不得不开口,「呃……竹塘只是个穷乡僻壤,无财无富,没有什麽好劫掠的……」
「不劫不劫!我们就只是路过而已。」李迟风爽快的说。
采眉看了怀川一眼,似心有灵犀般地又说:「严氏父子恶贯满盈,天下人皆想除之,呃!你应该帮助狄岸诱出罗龙文才对……」
「只要你观音说了,我一定照办,但需要一点时间就是了。」李迟风对采眉说,眼睛却注视著怀川。然後不等他回答,也不多一句罗唆,便翻上马背。
他将手里的火把一挥,二十多道炬光齐齐离去,马蹄踏地及呼啸声如来时般突然,也去得不可测,仿佛一场梦,同样的月光中,只留下他们两个。
采眉睁著明澈的眸子问:「他不是认真的吧?」
「他是认真的,想来他也是在追踪我,有和我合作的意愿,否则不会到竹塘来。」怀川望著黑暗说。
那麽,狄岸又为何要回竹塘?在两个月的消失无踪後,竟又大剌剌的出现,扰得人没完没了。
采眉正要质问时,他反而先开口教训她,「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先是为了一把剑,再是为了一只绣鞋,全然不顾危险。今天遇到的若不是李迟风,我恐怕要陪你一起送命了!」
「谁要你陪?你的命你自己留著!」采眉话一出,才发觉竟有打情骂俏的味道。她轻咬下唇,气鼓著腮帮子转身,迳自往後山走去,想告诉大家说海寇已退,一切都有惊无险。
怀川尾随在後,因任务终於完成而情绪放松。李迟风那个人喜怒无常,极难捉摸,因此,任务能够顺利达成,一半还得感谢采眉的介入。
他很纳闷,为何每见她一次,就会多一份惊奇?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没有盖世武功,脚跑不快、手不能提,连门都不许单独出,标准的菟丝之柔、蒲柳之弱,怎麽却让人觉得她带有控制人的力量呢?
* * * * * * *
海寇离去,不抢劫、不杀人,竹塘居民能平安回家,无不欢天喜地,以为是神佛保佑。但夏家可就愁云惨雾了,因为老夫人卢氏受到惊吓,气血冲脑,瘀肺塞肝的,使得原就羸弱的身子不堪负荷,人陷入了昏迷。
自绍兴延请来的大夫来了又去,大都是摇摇头。
巧倩哭红了双眼,泪水滴在密绣的鸯鸳芙蓉上,感叹这几年的挫折,全无待嫁女儿的欢喜。
采眉则日夜服侍汤药,几乎衣不解带。她与婆婆相处虽仅有三年,但因那共同的命运,也有了极深的感情,她不敢指望婆婆天年高寿,但至少也要让她亲眼看到夏家沉冤得雪,才有天理吧?
其中最悔痛的是怀川!
他多少次骂自己,既是已死的人,为什麽还要露面?而露面一回,见万叔尽忠、采眉尽孝,也该放心了,为什麽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竹塘?
最後的结果,竟是将李迟风引了来,一场虚惊,使得受尽折磨的母亲全然崩溃!
「娘,我对不起您,我不该扰您清静,带来这许多麻烦。」怀川在卢氏的耳旁低声说:「娘,求求您睁开眼,我是怀川啊!没有死的怀川,想孝敬您一辈子的怀川,求您醒来吧……」
他都是趁采眉前脚一出,就赶快守在母亲床前说话,期盼母亲能因为感应到他的存在而苏醒。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更显渺茫,他的悲伤也愈多。
四月晴暖,花开了又谢,采眉早已失去赏花的兴致。哪唧虫声中,她端著烛火来到卢氏的房外,药味幽幽地散著,她也一眼看见跪在床前的狄岸。不只一次,她发现他对婆婆的病重露出痛彻心扉的模样,他和怀川的交情真的好到那种程度吗?
采眉讨厌他,因为他引起她混乱又难堪的情绪,以及不足为外人道的迷惑。但有他在近旁,令她又有一种慰藉,生活像带了劲儿,也没有夜里得检一百个铜钱才能睡的念头了。
她轻咳一声,怀川急急地站起来,两人隔著一段距离。快速的瞄了他一眼,采眉看出他的苦恼和憔悴,那是一个大男人不该有的神情,心里不禁有些微微的痛,但表面上仍装得很冷淡地说:「夜深了,狄公子回房去吧!我娘由我照顾就好。」
若是平日,怀川会二话不说的转身就走,但今晚的采眉看起来似乎特别疲倦,脸色苍白,他於心不忍的说:「就由我来守夜吧!你已经几天没睡好,再下去,恐怕你也要病了。」
他的关怀,无论有意或无意,皆以某种力量冲溃了她的心房。但她不能感动,只能以更漠然的语调回答,「不!这是我的职责,不劳你费心。」
怀川看的是她外表的排拒,完全不知她内心的挣扎,因为对她的敬重及自身的计画,他尽量不冒犯她,虽然有几次仍过了火……如果他愿意承认,其实他违反原则,两次、三次的回竹塘,都是因为采眉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步出母亲的房间,却不走远,就靠墙坐著,能听见里面的动静,也算是一种守夜,他已做过好几回了。
他望著天上明灭的星子,花香无人闻、花落无人理,这样相见不相认的飘泊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