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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川站在一棵老榕树的阴影下,等夏万前去探情况。寂静中,某处有规律的织布声音传来。

  没多久,夏万在正屋前对他打著手势。

  怀川轻轻的走进去,迎面而来就是檀木桌上的三个牌位,居中的夏纯甫,两旁是怀川和怀山,香炉灰烟极厚,表示时常祭拜。

  触景伤情呀,怀川双膝一跪,想起父亲和弟弟,便悲不自抑,泪如泉涌,连连磕头大拜。突然,夏万拉拉他,只见门帘掀开,卢氏拄著拐杖慢慢地摸索出来,说摸索……怀川还来不及闪避,就惊愕地瞪著憔悴苍老的母亲无法动弹。

  夏万忙指指眼睛、摇摇手,又做垂泪状。天呀!夏万忘了告诉他,母亲因为哭太多,两眼全盲了……

  怀川多想叫她、多想和她母子相认,抚慰她所有的痛楚,但只要一出声,便会前功尽弃。他强忍著,忍到脑门气冲,忍得五脏六腑都痛,也只能跪地而拜,无声地请母亲原谅他这万死不辞的不孝子。

  「是谁在那儿?夏万吗?你回来了是不是?」卢氏感觉到声息问。

  「是我。」夏万忙道:「我给您买药回来了,另外也见过夏家老叔公,提到富阳杜家的事,他说倩姑娘的婚期到明年春天就不能再拖了。」

  「是不能再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等不及了。」卢氏叹口气说。

  孤儿寡母,悲莫若此,怀川紧紧地咬住牙,握住拳头。

  「咦?是不是还有人哪?是采眉,还是巧倩?」卢氏因眼盲,耳朵反倒灵敏起来,听出室内不只一人。

  夏万正要回答,後头就有门的嘎嘎声响起,他忙将怀川推到左边一个放杂物的小斗室里。

  斗室内极暗,怀川由小通光口看见一名女子拿著一小块布走入正屋,模样是陌生的。

  她有著极秀丽的脸庞,乌黑的发端整地梳齐,只包了一方蓝帕。她身上的衣衫也是蓝色的,只在腰间系了一片白裙,如此的朴实无华与村姑无异,但她所流露出来的气质却与众不同,看得出她是受过极好教养的大家闺秀。

  等她开了口,那眉眼间的顾盼神色,那音调轻柔的嗓音,如满树繁花,缤纷地映入他的心底,只听见她说:「万叔,你药买回来了呀?大夫说什么没有?」

  「大夫没说什么,就只换了一剂药。」夏万回答。

  「你去歇歇吧!我一会儿来煎药。」她说。

  夏万朝怀川的方向看看,才朝庭院走去。

  接着又听到那女子说:「娘,您摸摸这布,这回我将棉弹得更细,织出的布是不是更柔软光滑了呢?」

  卢氏拿在手上,又碰碰脸颊,露出笑容说:「确实软,感觉都像丝绸了,给你妹妹当嫁妆正好。采眉,多亏你这一双巧手了。」

  采眉?她就是采眉?是那个应该成为他妻子的女孩?

  他想到那红色荷包,而她恰如那株梅花,亭亭玉立,锦心纤口,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而她也将如寒梅般默默地隐在深谷中,开谢如雪,没有声息地被埋没。

  不知道为什麽,长久的淡漠在初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对她竟有一种命运纠结的相借感,即使陌生,她今日会到此境地,风月繁华皆空,不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她们婆媳闲聊了一会儿布匹,采眉才又扶卢氏到厨房去处理配方好的中药。

  怀川由斗室走出来,不敢再逗留,怕多留一刻,就会有千丝万缕缠住他,绊得他不能动弹。再拜一次父亲,他匆匆离开,夏万已在老榕树下等他了。

  「你确定不留下来吗?少爷,想想夫人、三姑娘……」夏万还设法要说服他。

  「万叔,你明白我的处境,我也不愿做个不孝子,」怀川顿一下又说:「三姑娘真的好,有她在,我也放心多了。」

  「少爷……」夏万还想开口。

  怀川却不肯再听,绕过土墙,直直地往村落走去。他本来可以这样离去,不留一点痕迹的,但竹丛的小道里,巧倩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路。

  巧倩一瞥见戴著笠帽的人,帽沿压眉,若是平日,她会当他是山樵,不会多看一眼,但今天有夏万在侧,她不免好奇心大起,目光的停驻也久些……可这一停,她的眸子就不禁愈睁愈大……

  不可能……明明是……但他已经死了,墓旁的树都长大了……巧倩嘴张著,不自主地叫道:「大哥……」

  行踪意外的被发现,怀川霎时不知该如何应变。

  是他!虽然有了落腮胡,皮肤也黑了些,眉间染著风霜,眼带野气,不太像从前的大哥怀川,但她很确定眼前人就是他!巧倩向前一步,激动地说:「大哥,真是你,你还活著……我不是在作梦吧?这表示爹和二哥都还活著,是不是?」

  怀川见瞒不过了,忙稳住她说:「我很希望爹和怀山能和我一样死里逃生,但就差那麽一步。巧倩,你静下来听我说,我有任务在身,没死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牵连很广。你懂吗?」

  「娘呢?你见过娘了吗?」巧倩仍然情绪高涨。

  「我见了她,但她没看到我。」怀川加重语气提醒道:「巧倩,这件事很重要,娘若知道了,我一定会走不掉,所以……」

  「我不许你走,我要你留下!」巧倩不顾一切的拉住他的手,「三年了,我们生活在绝望中,好不容易盼到你,你怎麽能再抛下我们?」

  怀川看著妹妹梨花带雨的脸蛋上有著历经挫折的伤痕,再也没有以往的天真无邪,亲情最难断,这也是他血仇未报,不敢回首的原因呵!他试著解释目前的情况,在江西有朝廷及江湖黑白两道的大对决,他只身投入,不愿家人受累等。

  巧倩的心情逐渐平静,她自幼最崇拜大哥,向来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只是抄家创痛太深,心不能平衡。她忍不住说:「好,我可以瞒著你的事情,但你能不能待一阵子,陪陪娘、我,还有……嫂嫂呢?」

  「巧倩,我有任务……」怀川严肃地说。

  他只要手一甩,巧倩也拿他莫可奈何,天涯人终要天涯去,可偏偏屋里的采眉把要熬的药放在炉上,担心去土地公祠上香的小姑未归,於是寻到土墙外的小路,远远便看见在拉扯的几个人。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三个人全回头望她,表情都很怪异。

  无法形容地,采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笠帽人吸引去了。他的脸带著苍劲风霜,猜不出年纪,但那眼眸如深潭,荡漾著神秘的讯息直注入她的眼底。

  除了父亲、弟弟及家中仆人,采眉很少跟男人对视过,而且是如此专注,几乎有些无礼的,但她竟然不能移开。

  天光下的采眉又和在微暗的正屋中不同,她的五官轮廊完全清楚,柳眉杏眼、雪白的肌肤、盈盈的体态,有梅的亭匀,又胜梅一分艳.有兰的灵秀,又多兰一分慧。

  言语是形容不出的,怀川行遍天下,大家闺秀少见,但江湖女子却看了不少,也有环肥燕瘦的,可面孔都很模糊,在他心中还不如一把剑有印象。

  采眉是他第一个清清楚楚地刻划在脑海的女人,才一眼……不,算第二眼了,不过须臾,所有的细节都没有路过,他因为太讶异,目光也不禁与她胶著住了。

  她美吗?他不会讲,就是特别,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严格的礼教终於战胜,目不斜视、非礼勿视,突然,她像脱离邪咒般沉著心,以冷静的姿态问:「有客人来吗?」

  「哦!他,他是我大哥……」巧倩一慌,支吾地说。

  「……的故友,在下名叫狄岸。」怀川立刻接下去说。

  采眉又是一愣,自来夏家,亲人离散,更不见什么朋友,如今乍然冒出一个故友,彷佛从天而降般突兀。采眉仍有礼地说!「既是你大哥的朋友,就请屋里坐,娘见了一定非常高兴。」

  走到这一步,已进退两难,怎麽解释都不对,只有硬著头皮回到夏家。

  卢氏听见外面有动静,人已走到老榕树下,采眉连忙告诉她有朋自远方来的好消息。

  「狄岸?」卢氏回忆著,「我不记得怀川有这个朋友呀?」

  「夫人,我和怀川是在少林寺习武时认识的,那算是少年时的往事了。」怀川能和母亲对话,不免兴奋,甚至有些哽咽。

  他的嗓音比以前粗哑,但卢氏仍察觉到那相似的语调,心一动说:「你是什麽样子?和怀川像不像?多高?多壮?怎麽你们的声音好像呀!」

  怀川的声音?采眉不禁再看那陌生人一眼,只见他脸带感情,极为真诚,彷佛年轻了好几岁,少了些狂野气息。

  卢氏伸出手要过来摸,怀川不敢躲,怕母亲会扑空,只好随她在脸上身上东碰西碰的,直到她触及他的胡子,才失望地说:「呀!你不是怀川,怀川是不留胡子的。我……我糊涂了,竟然希望……」卢氏说著,忍不住伤心地流下泪来,惹得大家也都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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