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柔看着全身都在冒火的大小姐,悠悠地说:“也不是不可能,听说白莲教的人以为白莲圣母战死为荣,作战从不怕死。也因此所到之处,官兵尽皆败走,福三爷虽有将才,遇上这样的敌人,怕也难免危险。”
“哪有你说得这么可怕。怪力乱神之事根本不可信,一小撮邪教徒岂能战胜官军?”崔咏荷本能地反驳,一点也没意识到刚才还说着期盼福康安战死沙场的话。
“小姐,你别忘了汉时黄巾之乱,何尝不是邪教兴起,却也一呼百应,杀了多少朝中的名将和英雄。福三爷万一马前失蹄,落个马革裹尸,也是意料中事。”韵柔一边说,一边浅浅地笑。
崔咏荷的脸色微微变了,她怔了一会,方才闷闷地说:“这就正好合了我的心愿,以后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重新坐回栏杆前,眸子越过围墙,遥遥望向远方,已经不再叹气,双手却开始努力地扯自己的衣角。
韵柔轻轻地摇摇头,为大小姐可怜的衣裳叹了口气,眼角忽看到帘外有个小丫鬟悄悄招手。
轻轻走过去,丫鬟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韵柔脸上笑容随即消失,转身看向仍倚着栏杆凝望远方的崔咏荷,神色在一瞬间沉重了起来。
“小姐!”
呼唤的声音很远很远,远得叫不回崔咏荷不知飞到世界哪一个角落的魂魄。
“小姐!”
第二声的呼唤直接在耳边响起,可是崔咏荷的耳朵听见了,心却仍流连于不知名的远方,浑然无党。
“小姐!”第三声呼唤,已经提高了声音。
“啊?”崔咏荷本能地回应了一声,但是自己却并不知道有人呼唤,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回应。
“福三爷班师回朝了。”
声音比方才的三声呼唤都更低沉,但是“福三爷”三个字,却似触动了她脑子里最敏感的一处,崔咏荷本能地抬起头去寻找说话的人。
“福三爷班师回朝了。”
“什么?!”大脑终于清晰地理解了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崔咏荷高叫了一声,“怎么不早说?快,快帮我把这脂粉都擦乱了。”
崔咏荷一边叫,一边弄乱自己的发式、衣裳,“还愣着做什么?那家伙打了仗回来,总爱往我们这里跑。我打扮得这么淑女的样子,可不能叫他看见。”
崔咏荷跳来跳去,又催又叫,丝毫也不知道自己忿忿的声音,竟带了一丝明显的喜悦。
可是韵柔却听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语气愈发低沉了:“小姐,不用改装了。”
“什么不用啊,要是让他看到我这么干娇百媚,那我这辈子就别想指望他退婚了。”崔咏荷头也不抬,对着镜子在脸上乱擦,拼命想丑化自己。
“小姐,你仔细听听,看能听到什么吗?”
崔咏荷愕然地看她一眼,皱着眉细细地听,良久,才瞪向韵柔,“搞什么鬼?
根本什么声音也没有。”
“正是,小姐,什么声音也没有。”韵柔静静地说。
“韵柔,你到底说什么啊,你……”崔咏荷才笑骂了一句,声音忽然全部消失在喉咙里了。
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欢呼声、没有高叫声、没有惊天动地的锣鼓声,每一次福康安得胜回京都可以听到的欢声喜乐,这一次,完完全全没有听到。
“小姐,福三爷——打了败仗!”
败仗?!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对于年少成名的福康安来说,这却是他平生第一场败仗。
崔咏荷醒悟得很快,所以她很快就笑了起来,“太好了,他终于打了败仗,总算挫了他的锐气,可真是活该啊。”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把衣裙理好,每一个动作都自自然然,全无迟滞。
“哈,这一回打了败仗,成了斗败的公鸡,应当不会急着跑来烦我了吧……”
喃喃自语中,她一边笑,一边拿起梳子梳头发。
可是,头发怎么这样散乱?一时竟怎么也无法梳理平整……想随便绾一个髻,可是才把一络头发梳上去,那边又散落下来……
崔咏荷完全不记得要叫丫鬟,只是对着镜中的自己不断地笑着,喃喃地说着: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手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梳理着头发,而不驯的发却是一次又一次黯然地垂落。
韵柔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只静静地看着小姐似乎有些黯然的背影。
啪地一声,梳子终于落地。
崔咏荷没有低头去捡,轻轻垂下右手,用左手紧紧握住,清晰地感觉到右手强烈得无法控制的颤抖。她拼命用左手握紧再握紧,却终究无法抑制这莫名其妙的轻颤。
放弃似的站起身,闭上眼,“韵柔,我累了,想要睡一会儿。”不敢回头让韵柔看到自己此刻的脸色,她直直地走进了卧房,动作僵硬地令韵柔一双柔美的眉皱了很久很久。
第五章
福康安战败回京,整个崔府也如丧考妣。
崔名亭每日东奔西走,脸色越来越黑,崔夫人也越来越坐立不安。登门的客人也越来越少,日渐冷清。
只不过,这些崔咏荷都不在乎,她等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一直没有来。
每天,她都倚在荷心楼高高的栏杆上,静静地等待,可是进进出出的人无数,却总不曾看见那英武秀雅、高贵闲逸的男子。
在每天的等待中,时光静静地流逝,而所有不好的消息,就这样通过韵柔、通过丫鬟、通过父母的叹息讨论,传到了崔咏荷的耳边。
“皇上异常震怒,福三爷在兵部的职已经停了。”
“怎么会呢?皇上那么宠爱福三爷,就为了一场小小的败仗,发这样大的脾气。”
“不要忘了,皇上的六十大寿马上就要到了,正等着以这场大胜来助兴,谁知这个时候他竟败了皇上的兴致,皇上能不生气吗?”
“听说也不能算败,好像是福三爷轻敌冒进陷入重围,眼看就要大败,后来一个不知哪来的偏将带了一支人马赶到,不但救了福三爷,还打散了白莲教。”
“知道知道,那偏将是嘉亲王的门生,嘉亲王素来和福三爷不合,这次领了大功,当然要告他一状。”
“不明白,福三爷何时得罪了嘉亲王?”
“唉,你们都不明白,这仇啊,从他们小时候就结下了。以前在毓庆宫读书的时候,诸王的儿子们,全都对几位皇于百依百顺,只有福三爷素不假以辞色。比学问的时候,从不相让;比武功的时候,居然敢硬生生地把皇子们打倒在地。
他天生胆色过人,外加皇上疼爱有加,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就是阿哥们集结起来想教训他,也让他打得东倒西歪。
可是,如今已不是小时候了,皇上老了,皇子们也都大了,当上亲王了,皇上如今有禅让之意,不管是哪位王爷登上皇位,怕也不会喜欢福三爷。”
“老爷,这些事你以前怎么不说?完了完了,我们和傅家联姻岂不是要受连累?”
“唉!”
“皇上呢?皇上向来疼爱福三爷,这一回也不护着他?”
“这次皇上也震怒了,连下了三道诏书责斥福三爷,语气无比严厉,福三爷的将职都已停了,甚至连傅中堂都上表告罪,虽然皇上没加罪,但傅中堂已经称病在家,不再入朝,军机处的国政已经由和中堂处理了,这明摆着是要夺傅家的权。”
“我的天啊,这可怎么办?”
崔家的上上下下,除了崔咏荷外,都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焦急。
她没有哀叹、没有着急,只是如常每日坐在楼前,依着栏杆,看蓝天白云、假山池塘。
日子一天天过,福康安一次也没有登门。反而是崔名亭每日奔波,不知都往哪些地方奔走去了,不过,功效却是渐渐显露出来。
本来冷落的崔府,又开始热闹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客人不断,喧哗说笑不绝。
眼看着崔名亭自己的四十七岁生日到了,崔府上下忙碌非凡,崔名亭本人也喜得合不上嘴,指挥着送出一批又一批的请帖。
即使是多年来一向不太听话的崔咏荷,也沾了父亲做寿的喜气,忙碌地进进出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分派喜帖时,她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在一大叠请帖中,有一张红纸黑字写着“傅府”。
崔名亭寿宴的这一天,似乎天公不作美,淋淋沥沥下起了小雨。
因此他们干脆在后园的回廊曲阁中摆下桌椅,花园中间搭起高高的戏篷,让戏班子在微微细雨中唱戏。
酒宴时间还没有到,宾客都坐在回廊亭阁之间,一边说笑,一边看戏。放眼望去,皆是荣贵高官、华服命妇,一片珠光宝气。
戏台上,也是一派喜气地唱起了“锁鳞囊”,两顶花轿,两桩喜事,到处都是鲜艳的大红,喧天的锣鼓。
这般喜庆热闹,比起往年受傅府庇荫时,还有过之。
崔咏荷望着眼前一派繁华热闹,忆起今早母亲低声叮咛的话,犹觉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