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微笑。
福康安却喃喃地又叫了一声:“阿玛!”
傅恒依然淡淡地笑笑,看着福康安脸上虽已擦去,但仍然可以发觉的泪痕,再转头看看一直与福康安的手握在一起的崔咏荷,“崔小姐,我把这个孩子交给你了。”说“这个孩子”四字时声音里满是深刻的感情。
崔咏荷不知何时眼泪也滑落了下来,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人声地说:“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永不背弃,绝不分离。”
乾隆皇帝的六十大寿终于到了,这是国家的大喜事,鞭炮之声,响彻京城。
紫禁城中,宴开千席,百官都可携眷参加。
刚刚看完四大徽班的精采演出,乾隆的心情异常高兴,坐在龙椅之上,笑容满面地与臣子共欢。
满汉全席的菜一道道端上来,全世界似乎只剩下笑语欢歌,和歌功颂德之声在这样一片谈笑声里,哭泣声就特别刺耳地特别惹人注目。
乾隆脸上的笑容忽然一冷,眼睛往座下无数人中扫去,所有被他扫到的人无不脸色发青,手脚发抖,却还要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以表示哭泣的人不是自己。
哭泣声并没有停止,而所有的官员也都纷纷闪开,很快地,坐在宴席一角,对着满桌佳肴正不住抹泪的女子,就成了目光的焦点。
因为身分高贵而坐在首席的傅家几个人,全部脸上变色,福康安一震之下就要上前,却被傅恒一把拉住。
而坐在这女子身旁的一对夫妇早已面如上色,跪地不住磕头。
永琰大喝一声:“还不快把这个大逆女子给拖下去!”
侍卫们迭声应是,就要冲上前。
崔咏荷一边哭,一边就地拜倒,“奴婢冲撞圣上,愿领死于君前。”
乾隆难得的好心情被破坏,心中已想将此女千刀万剐,“你跪上前来,告诉朕,为何哭泣?是不是朕治国失德,让你有了冤屈?”
这一句话问得阴冷,令崔氏夫妇全身抖如筛糠,福康安则面无血色地望着崔咏荷,眼神里有着生平未有过的惊惶恐惧。而至少有一半的官员流露出幸灾乐祸或痛快开心的表情。
崔咏荷起身上前,再跪伏于地,“奴婢今日初睹龙颜,已感皇恩浩大,圣德隆厚,偏偏有人竟然还误会陛下是薄情寡义,想要杀戮功臣的暴君,实在是太对不起圣上了,因此奴婢才会于此痛哭。”
“哦,是什么人这样看朕?”乾隆的眼睛徐徐扫视众臣,诸臣无不心惊胆颤,不知这个胆大的女人想要诬告哪个人。
崔咏荷抬头伸手一指,“就是他!”
所有人全部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因为崔咏荷冒死在御前告状的对象,居然是——福康安!
而唯一明白过来的,也只有福康安。
震惊之后醒悟的他,怔怔地看着崔咏荷,心绪激动,却又咬牙切齿。
她是在保护他!她是在用她的生命为他发出不平之鸣!她是在冒着天下最大的危险,为他寻求未来的平安!
可是……实在是太大胆、太荒唐了!
崔咏荷,你这可恨的小女人!
此的福康安除了感到切齿的愤恨之外,还有揪心的痛与惊,他双眼牢牢注视着崔咏荷,再不肯稍稍移开。
乾隆素来宠爱福康安,见崔咏荷竟然告他,心头勃然大怒,但他仍平静地问:
“为什么你认为他将朕视为无情之君?”
崔咏荷叩首道:“圣上,奴婢是大学士崔名亭之女,与福康安早定有婚约,可是数日前,福康安上门退婚……”
乾隆眼中渐渐流露出怒意,“所以你怀恨在心,要污蔑大臣?”
崔咏荷拾起头来,全无惧色地说:“皇上,咏荷虽是一女子,也知忠孝节义四字,怎敢做这不忠不义的事?
但女子节烈为先,既已许人,便不愿轻易退婚,所以我一再追问原因,福康安才告诉我脱是圣上有意禅让帝位,新君即将登基,皇子们全对傅家有芥蒂之心,所以朝中百官都有意打击傅家而讨好新君,而圣上也要牺牲傅家上下,以安新君之心。灭门大祸就在眼前,所以他才不愿连累我。”
乾隆微微动容,仔细看了福康安一眼,这才发现这个自己向来疼爱的臣子,真的较往日憔悴了。
“皇上,福康安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身为女子,身许傅家,岂有逢大难便求脱身的道理?他这样做,太轻视崔咏荷了。不过,我一个女子,受些委屈倒也罢了,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冤枉圣上是薄情寡义的君王!
皇上仁爱宽宏,德照四海,对博相素来寄以股肱心膂,怎会置他于险地?待福康安,更不啻家人父子,恩情实倍寻常,他怎么能因为有些臣子落井下石,就以为圣上要抛弃傅家?他又怎么能因为嘉亲王的乳兄,在他面前竟敢安坐不起,口出恶言,就以为嘉亲王千岁还有其他的皇子都是心胸狭窄之人?”
崔咏荷每说一句,在场的官员就有一半脸色难看一分,说到最后一句时水琰的神色也阴沉下来。
崔咏荷犹自目不斜视,毫不停顿地说:“他这样做,是对皇上、对皇子,对朝廷的大不敬。咏荷冒死揭发,还请圣上降罪。”
乾隆的脸色没有变,但眼神却越来越阴沉,“你说的都是真的?朝中大臣都是读过圣贤书的士大夫,何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
崔咏荷仰头看着乾隆清清楚楚地说:“皇上虽确是尧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不过最可恨的还是福康安,纵然受了一些小人之辱,他也不该以为圣上会抛弃他、不该有求死之心啊。”
“小人之辱,求死之心”八个字,刺得乾隆一阵心痛。福康安是他的孩子,这般挺拔秀逸、文武全才,绝对有资格为一国之君,却偏偏无法正名。越是对他感到愧疚,就越是加倍疼爱他。
而自己也因为深切明白皇子们对他的妒恨之心,这次败战他才会下诏责骂,希望借此消了皇子们的气,也可以让这个孩子以后能过安宁的日子。
可是……这竟会让他受小人之辱,以致有了求死之心吗?
乾隆含怒的眼睛望向所有的臣子,所有人全部伏首跪倒,没有人敢抬头。
他相信这个女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大臣在跪倒时,颤抖得如此厉害。
傅恒是军机首脑,当朝一等公,福康安是御命大将军,可是这些人竟敢轻视侮辱,就连一个包衣奴才,也敢对他们无礼。自己还在位,就有这么多人忙着讨好未来的君主,逼迫贤臣至此,如若退位,又会是什么结果?
作为父亲,他愤怒得想把所有参与此事的臣子都处斩,但一个君主的理智却告诉他这绝不可能。因为与此事有关的巨子,极可能占了朝廷的一大半,就算是帝王,也不宜深人追究。
只是,这样一个女流之辈,竟能有如此的勇气和智慧把傅家不敢说、不便说、不能说的所有愤怒和冤屈,在御前直诉。
乾隆眼神柔和地看向崔咏荷,如同看向自己最满意的媳妇,“你叫崔咏荷?”
“是!”
乾隆笑了一笑,“荷花是最神奇美丽的花了,从污泥中开放,却不沾污垢。咏荷,朕为你主婚,福康安以后若敢欺负你,只管来找朕。”
崔咏荷还不及答话,福康安已伏身拜倒,“谢圣上隆恩。”大惊大震大惧大喜之后,他的声音竟还带点欢喜的颤抖。
“来来来,大家都起来,今日是朕的寿宴,不必讲究规矩,咱们君臣同乐。”
乾隆微笑着,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咏荷,你就坐福康安那一席吧。”
崔咏荷应了一声,盈盈起身,走向福康安。
福康安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顾不得君前失仪,失态地拉住她的一只纤手。
崔咏荷含笑看他一眼,方才坐下。
福康安在皇驾之前不敢发作,但还是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眼中的惊惶仍未退去。他压低声音说:“你疯了?知不知道如果刚才对答错了半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崔咏荷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方才为自己的安危担忧到何等程度,略有歉意地一笑,“皇上疼爱你,所以一定不会伤害为你做不平之鸣的我。”
福康安抬头望望高不可攀的皇座,神情有些奇异,“皇上是万民之父,疼爱巨子是理所当然的。”
崔咏荷了解地看向他,小心地反握他的手。
有很多事,知道了只能当作不知道。她与他,都永远不会提起那一日无意听到的惊世之秘。
此时其他官员也纷纷回席,乾隆闲闲地问:“众卿是不是觉得朕老了,处理国事大不如前了?”
大家明白,皇上是要宣布禅让的事了,当然纷纷说:
“皇上圣明,更胜当年。”
几个皇子也一起站起来说:“皇阿玛英明,大清日日昌盛。儿臣等躬逢盛世,“三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