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逆女!’崔名亭猛然抬手,又重又狠的一记耳光打在崔咏荷的脸上。
崔咏荷摇摇晃晃后退两步,伸手抚了抚火辣辣的面颊,表情却是一片漠然,“谢谢爹的教训。”不再看神色焦虑的母亲与表情复杂的父亲,她扭头直往后园的荷心楼去了。
“三爷!”王吉保兴奋得一路大叫着跑进厅来,见坐在前厅的不只有福康安,还有傅恒与傅夫人时,忙噤声施礼。
难得傅恒当了二十七年权相,如今闷居家中,竟仍能从容笑问:“什么事?瞧你喜得像猴子似的。”
王言保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振奋:“大人,有人要约三爷明日去看四喜班的戏。”
以往傅府每日不断有人拜访,傅恒夫妇、福康安每天收到的邀约最少也有十几桩,常要为了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应酬什么人,而烦恼头疼。
可是,福康安回京已经这么久了,这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邀约他。
“哪位大人?”就连傅恒也微微动容。
王吉保满脸带笑,看了福康安一眼,“是崔学士府的小姐让她的丫鬟韵柔带的口信。”
福康安一阵激动。自定亲以来,这是崔咏荷第一次主动邀约他。
以前他春风得意时,她倔强得不受他的礼遇,不肯给他半点好脸色。而今他落魄凄凉,她却如此倔强地守护他、陪伴他。
“是她!”傅恒轻轻地叹息一声,“这些年来,总听你们说这位崔小姐如何蛮横无礼、如何不识好歹,谁知这一番大难来临,人心自现,满朝的七大夫,竟不如这么一个小女子有侠气。”
傅夫人转头看向原奉略显寂寥的儿子,发觉他整个人忽然都有了光彩,也觉欣慰,“咏荷是个有心人,想是知道近日傅府门庭冷落,所以主动来约你。”
“夫人,这个媳妇你真的选对了。”傅恒的语气里有着近日难得的愉悦。
“自然。”傅夫人欣然而笑,“我的眼光怎会错?”
看看忽然之间密布的乌云,任何人都知道,又一场大雨要倾盆而下了。
福康安苦笑着摇摇头。似乎老天也要和他作对,第一次正式与崔咏荷约会,就下这样煞风景的大雨。
可是崔咏荷却在笑。因为必须避开父母的耳目,所以她并没有盛妆打扮,只穿一件素色的衣裙,却清丽得像一朵不沾尘的青荷。
抬头看看满天乌云,她一边拔腿飞跑,一边笑着回头叫:“快快快,趁着雨下起来之前,先跑到四喜班。”
福康安看着天上的乌云,心中默默揣测着雨势可能极大,正想叫住崔咏荷,但她已经跑得老远,一边笑,还一边叫:“快来啊,看谁先到。”
她的笑声清脆爽朗,肆无忌惮地宣扬着她的快乐,全不顾礼法规条。
这么多年了,她的胆大妄为丝毫未变,自从寿宴时,那一杯得罪满园高官的酒敬出时,她的笑容就一直这般灿烂而美丽。任风雨如何狂暴,她也只会带着笑容,无悔无惧地迎上去。
自幼所学的所有贵公子应守的风范气度、一条又一条高贵的礼仪,在如此清脆纯净的笑声里,都忘得一干二净。福康安心中只剩下全然的欢喜愉悦,情不自禁地高呼一声,从后面像风一般追了上来。
纵雨暴风狂,这一生,也只愿能这般与她共守相伴,笑看风云。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身后是漫天大雨,身前是戏园老板陪笑却坚决的阻拦,崔咏荷大觉扫兴。
戏园老板哈着腰小心地说:“公子、小姐,今日所有的座次都被一位贵人给订了。二位何不去三庆班、和春班,或是春台班看看呢?”
崔咏荷指指外头的大雨,“你让我到哪去?”
老板干笑一声,没敢说话。
福康安也在旁边开口:“老板,你就让我们进去,我们坐在角落,绝不吵你们便是。”
戏园老板也算见多识广了,见福康安一身尊贵之气,半点也不敢得罪,“二位,求你们饶过小人吧!里头是朝廷大官,若是扰了他看戏,小人的性命就不保了。”
“什么事啊?吵吵闹闹的!”里头一声喝问,一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一眼望见福康安,怔了一怔,忽然抬高了声音叫道:“大人,是福三爷。”
“福三爷,难得的贵客啊,快请进、快请进。”里头是一迭声热情的呼唤。
福康安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戏园里正在上演“三英战吕布”,每一个人都精神抖擞,卖力演出。但偌大的戏园却只有二十来人观看,泰然坐着的,又只有两个人。
方才呼唤福康安的声音极为热情,可是当福康安与崔咏荷走进来的时候,坐着的那两人不但没站起来,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崔咏荷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已深刻感受到人情险恶与官场无情,立刻明白这又是一场羞辱。于是想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拉住福康安的手,“我们走吧!”
“相逢就是有缘,三爷何必急着走呢?”随着哈哈的笑声,坐着的一位起身回头。
此人尚在中年,身形略胖,戴着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顶戴熠熠闪烁上插着一根花翎,身穿八蟒五爪袍子,外套仙鹤补服。这一身打扮,稍懂官家规矩的,就知道必是深受信宠的一品大臣。
虽然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十分和善,却莫名地让崔咏荷有一种极度厌恶的感觉。
福康安脸色也不太好,却首先施礼,“拜见和中堂。”
崔咏荷微微吸了一口气。此人竟是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和坤。论起官位品级,他与傅恒相当,官位要高于福康安。而可以让此人相陪与他坐在一处看戏的,又是什么大人物呢?
“来来来,福三爷,我来介绍,这一位是嘉亲王府的管家乌尔泰,”和坤看似亲热地拉着福康安的手,强拖着他走近乌尔泰。
乌尔泰坐在原位,仍未起身,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福康安,“奴才给福三爷请安了。”
崔咏荷眉峰一扬,不解与愤怒同时出现在她清亮的眼眸中。
依满人的规矩俯里头的下人都是旗下的奴才,纵然是权力再大的管家,也不脱奴才的身分,又怎么能让当朝宰相相陪看戏?又怎么能对镶黄旗旗主如此无礼?
可是,福康安心中却一片明了。
看起来下一任君王是嘉亲王无疑了,否则以和坤如此得宠,也不必纤尊降贵地讨好一个管家。
乌尔泰虽然只是正黄旗下的包衣奴,却又是嘉亲王的乳兄,就等于是最亲近之人,将来的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不过,再怎么样,自己好歹也是当朝大将军,“二等官的身分,何以他竟无礼到此地步。看起来嘉亲王对自己的怨恨真的十分深,以至于不只朝臣急于压倒傅家以求荣,就连这王府家奴也恨不得狠狠地羞辱他。
他自幼玉贵金尊,这一月来的挫折,是咬碎了钢牙才忍下去的,但要他继续忍受一个家奴的侮辱,即使是死,他也不甘受辱。
然而,在他身后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还有傅氏全族的安危,因此再怎么不愿,他也不得不竭尽全力,按捺住心头那燃烧的火焰。
“不打扰二位雅兴,在下先告辞了。”沉住气,他咬紧了牙关才能勉强说出这句话。
和坤一直抓着他的手,看他强自按捺却终无法全然掩饰地苦苦挣扎,笑得更加亲切了,“何必如此客气?来,快坐,想看什么戏尽管点。”
乌尔泰得意洋洋地说:“是啊,福三爷,你大驾光临,奴才平日可是盼都盼不到的呢。福三爷,你想看什么戏?啊,不如就‘白门楼吧。吕布自命勇武无双,可惜却为自己的刚强所害,死前就算抱着曹操的脚哀求,也一样没有用,你说是吧……”
崔咏荷听乌尔泰越说越过分,一时怒气上涌,上前两步,一巴掌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乌尔泰脸上。
乌尔泰根本没有防备,被打得身子向后一仰,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你……”
崔咏荷根本不等他说话,左手又飞快地挥出去,一脚也同时踢倒椅子,乌尔泰立刻跌倒在地上。
这一番动作快捷无比,和坤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其他的护卫也只冲上前两步,福康安亦同样震惊,但却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欲将崔咏荷拉到自己身后。
崔咏荷满脸都是怒色,奋力一挣,甩开福康安的手,指着乌尔泰痛骂:“你是什么东西,敢坐着和福三爷讲话?王爷府里出来的奴才,都是像你这样不知道规矩的吗?”
乌尔泰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两记耳光打得愣了,竟忘了叫人,只是一手抚着脸,一手指着崔咏荷,“你……”过度的激动、惊恐,令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和坤倒是记得自己带了一大帮护卫,可是他也清楚地看到福康安忽然冷峻下来的表情,以及全身上下倏地散发出来的可怕气势,这种唯有百战杀场才能培养出来的威势,吓得和坤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气,悄悄做了个手势,正自四面围上来的护卫立刻散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