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奇,我为何没有把对你的恨发泄在燕燕身上?」穆鹰沉吟了半晌,才又道:「燕燕并不知令尊死在我手上,她是无辜的。」
乍闻此言,燕炤云心头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咬牙压下那股缠上心口的紊乱。
「没错!要报父仇由我来报!」
「所以,十年前泄露我们即将围剿敌人的秘密、以至于受敌人出奇不意夹击的人,是你。」那一次,同伴们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徒留他与少数人迎战,战到最后寡不敌众,他亦因体力不支而身受重伤、摔落山谷,胸膛上的伤疤就是这么来的。
「没错。」燕炤云大方承认。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动了车轭手脚的人,也是你?」甚至这些年来几次他可能差点命丧黄泉的险难,都跟燕炤云有关。
燕炤云凛愕地看著眼前淡漠得事不关己的穆鹰。
既然穆鹰了如指掌,为什么不揭穿他?
「炤云,取我性命难道无法消你心头之恨,而非得伤害从恩不可?」穆鹰转身看他,深敛的目光中透露一抹宿命恩仇的无奈。
十一年前,他受官衙之雇剿了一帮马贼,年轻气盛的他,不但杀了他们的首领燕长山,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后来他才得知,那场杀戮是不该发生的遗憾。
翌年,父母双亡的燕炤云带著妹妹投靠他,他也暗中调查他们的身分,即便知悉自己就是手刃他们父亲的仇人,他仍接纳了他们,或许,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憾恨吧!
让燕炤云在自己身边担任左使,等于给他太多报仇的机会,燕炤云却仍选择对彼此都极为残酷的作法,也教彼此都背负起牵连无辜的罪孽。
「如你所言,杀了你当然无法消除我心头之恨,但我要你也尝尝失去挚爱家人的至悲至痛!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解脱的感觉也没有?可恶!最该死的还是你--」燕炤云指著穆鹰痛吼。
他无法欺骗自己,当他亲手将穆鹰推入地狱之后,反而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绑,让他不得动弹,这是为什么?
「如果杀了我,能让你好过一点……」穆鹰不闪不躲,笔直走向他。
电光火石间,燕炤云手中已亮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穆鹰一个反手让他将刀刃抵在咽喉前,只要他轻轻一使力,便能割断穆鹰的咽喉。
「尽管动手。」穆鹰面不改色。
第十章
如果杀了我能让你好过一点,那尽管动手。
燕炤云一怔,瞪著近在咫尺的杀父仇人,他信誓旦旦要报复的杀父仇人,手中的匕首却怎么也无法剌入仇人的咽喉,乍看之下,被逼迫的人反而像是他。
该死……
他就是明知自己办不到,才会朝他身边的人下毒手!
他就是了解穆鹰不若世人所言,是个只懂残酷杀戮来营生的马队商主,才会选择伤害秦从恩呀!
他眼不盲、心不瞎,这些年下来,他知道穆鹰霸气傲然的皮相下是个重情讲义的好汉,对待部属犹如对待亲人,对秦从恩这样一个痴儿也没失去过耐心,甚至没有对她开口喊出一个蠢字或笨字,他要如何去杀一个甚至把他当弟弟的「亲人」?
但,穆鹰毁了他的家,不是他的亲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炤云哥,不要!」
燕燕急奔而更,淌著泪水的眼底,有伤痛,也有恳求。
「燕燕,你走开,秦从恩是我伤的,我和他之间必须做个了断。」燕炤云没有看向妹妹,寒恻低语。
「你为什么要伤从恩?」
「你不需要知道!」
「我知道……」泪珠,自燕燕脱俗的脸庞滑落。「方才我,都听到了。」
「燕燕?!」燕炤云一诧,穆鹰则是黯然看向她。
「爹死在穆大哥手上,可你伤了从恩也算报复了,不是吗?我从未见穆大哥如此心痛过……够了,真的够了,我不要穆大哥死,不要……」如雨而下的泪水彷佛交杂著难以言喻的矛盾,一刀刀划过燕燕心口。
「燕燕,你……」看著泣不成声的妹妹,燕炤云蓦然惊悟,困难地开口。「你爱上穆鹰了?」
回答他的,是妹妹伏在穆鹰胸膛低泣的这一幕,他握在手中的匕首铿然落地。
霎时多了一道更该死的难题。
他能杀了穆鹰,然后让燕燕痛不欲生,怨他这个眼里只有复仇的哥哥一辈子,而这个女孩又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他能吗?!
穆鹰沉默地任由胸前的女子拥抱、哭泣,又或者只是出于弥补的心理。
对于燕燕,他有更多的愧疚,他不是没发现燕燕那总是追随他的爱慕眼光,但自己也只能视而不见,因为既然给不起承诺,就不该让她有所希冀。
但到头来,仍注定令燕燕心伤。
「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至于爱你的资格,我应该是没有的。」他轻抚她的发,涩然低语。毕竟他是杀了她爹、毁了她家园的凶手之一。
燕炤云闻言,眉纠目凝。
「瞧,他根本不爱你,你还想替他求情?当年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他不但杀了爹,也杀光爹手下所有马贼!」
爹是……马贼?!
震惊与讶异涌上燕燕心头,却仍被心底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收服,她退离穆鹰胸前,苦涩言道:「就算爹不是因穆大哥受雇之故而死,我还是会为穆大哥求情。」
投靠穆鹰也有三年时间,她知道他们是以受雇剿灭马贼维生,后来才经营起马队货运商事。
燕炤云双手凝争,愤愤咬牙,朝穆鹰低咆--「我恨你!」
「我知道。」穆鹰淡道。
「我爹虽是马贼首领,但他当时正打算到官衙自首重新做人,你却杀了他们,这你知道吗?你一向不与官府打交道,当年为什么要与官府勾结,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说!」
穆鹰默然了,燕燕听得又是一诧。
穆大哥与官府勾结?!
「你错了,炤云。」出声的,是走近他们的雍偃。「当初堡主并不知悉此事,因为官衙的人刻意隐瞒内情。」
雍偃将当年憾事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当年,穆鹰并不知燕长山已向官衙言明弃暗投明的想法,官衙却为了想永绝后患」,便在燕长山投案之前,出钱雇用穆鹰歼灭燕长山率领的马贼部众,并将其他贼帮所干的恶事全扣到燕长山头上,以穆鹰嫉恶如仇的性子,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憾事于此而生。
「堡主之所以不与官府打交道,也是那件事所肇之果。」
实情水落石出,燕炤云方寸全乱,浑身僵硬直视穆鹰。「你……为何不辩解?」
见穆鹰打算就这么沉默下去,雍偃实在看不下去。
「你还不了解堡主吗?他这个人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不说,是因为对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在未能释怀之下便将自己视为凶手。炤云,你要去哪?」
「去找那个狗官。」最该死的人是那个污岖我爹的狗官!
「不必找了,那个人渣已经死了。」雍偃叫住盛怒中的燕炤云。
死了?燕炤云拧眉回头。
「那个狗官后来与马贼勾结图利,当上骠马帮前任帮主。你觉得不能手刃仇人很扼腕吧?我倒觉得他死得适得其所。」骠马帮前任帮主,就是被想要争夺帮主之位的手下所暗杀,而死在马贼手中。
一股沉滞得吓人的肃静充塞在四人之间良久。
雍偃挑眉环视他们。唉,尘埃落定,气氛却比没解释前还沉重,实在是浪费了他的潇洒登场。
「从恩……还好吗?」燕炤云低哑开口。
「她会好的。」穆鹰沉著道,眸底凝聚坚信的幽光。
燕炤云不再多说,转身离去,穆鹰仅是在原地目送那道饱受煎熬的背影,他的兄弟。他们心照不宣,这一别,今生应是再难相见。
雍偃敛眉沉吟,没有出言挽留。
阿清提过,燕炤云杀害秦从恩时并无伤及要害,以燕炤云的身手来说,甚至像是刻意避开了要害,秦从恩才得以在那一剑之下保住性命。
或许,燕炤云的最后一句话,才是他此番前来的目的;也或许,燕炤云对秦从恩……
倘若他没料错的话,让燕炤云离开,会是最好的结局。
「我跟炤云哥一起走。」燕燕拭乾泪水,让最后映入眼帘的面孔能清晰一些。
「好好保重。」穆鹰也没有留她,因为,很多事都已无法回到从前。
「穆大哥,纳妾之事我很抱歉,是我私心利用了从恩的单纯,她并非不愿生养你的子嗣,而是认为不能,所以才想为你纳妾。她担心出世的孩子会如她一般痴傻,怕孩子和她一样遭人指指点点,怕你会指责是她的错,怕你不要她和孩子……其实,她在得知夫妻圆房能怀有孩子时很雀跃,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想要拥有你们的孩子。我祝你们幸福……」而她,也该退出--不,她从来就没有余地介入,这么想,心底也就释怀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