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给自己喘息的余地,为了让身后步步推进的大军继续前进,符青峰不得不仿效着乐浪,放空脑际的一切狠命厮杀,又或许,在他的下意识里,他只是别无选择地跟随着乐浪而已。
他奋力砍杀着每一个接近马匹的敌军,挥刀斩向每一名身上战衣颜色与他不同的人们,此时此刻,他忆不起自己,也忘了攻南的目的,他只知道他必须紧紧跟随着乐浪,迅速占领他们必须攻陷的据地,杀光每个会阻挠他们前进的敌兵,手中的陌刀在每回砍下的瞬间,总会传来一阵触击后的余震,那震力,自掌心中一路爬窜至他的臂上,深抵至他的心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觉得自己力气暴增,杀了一个,便还要再一个。
贪婪的杀意无止境……
这不像他。
其实人人也都变得不再像自己,在这片放眼望去皆是杀人与被杀的沙场上,他们像蝼蚁,也像在洛阳街头斗坊中被放进栏里的斗鸡,没有去路,没有选择的权利,在栏外声声叫好的斗客们的鼓噪下,以利喙不断啄刺着彼此,怒拱着背脊,狠命刺向另一方企图置对方于死地。
在这里,他们也是一样,能够站着的就是屠夫,若是躺下,便成了尸山中的一员,不是活,即是死。
太近了,生与死,近得没有缝隙。
敌军的血液飞溅至符青峰的脸庞上,和着他的汗水,潸潸自两际滑下,粗重的喘息盈绕在耳边声声不绝,他紧咬着牙关,没有恐惧,也没有犹疑,波波袭来的敌军,促使着他手边的动作不能有所停顿,蓦然间,前方远处刺眼的闪光乍现,他试着眯眼看清,是敌军藏在前伍后头的箭队。
紧急扯拉着缰绳令座下战驹止蹄的他,忙扬手命左右闪避,但来得太快的箭矢却没给他们闪避的余地,他座下的战驹在箭啸响起的瞬间应声倒地,遭甩落的他,胸前掩护的铁甲上勾插了数柄敌箭,他忙躲至翻倒在地、四蹄仍在空中不断踏动的战驹后头,借着马身抵箭,转首看去,跟随着他冲锋的骑兵,有的中箭坠马,有的被马儿惨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有的,马儿仍是止不住地向前冲,但马背上的骑兵却像个木偶似的不动,仔细一看,座上的骑兵张大了嘴,口里,插着一根刺穿后脑的敌箭。
一股冷意当下直窜至他的头皮,他紧紧掐握着手中的陌刀,扶摇而上的战栗之感掐紧了他的喉际,挥之不去。
飒冷的西风疾吹而至,远处林间萧萧作响,天际间顿时漫起了金黄艳红等各色秋叶,叶落如雨。
各色流彩倒映在他的眼瞳中,紧抵马尸承挨着箭雨的他,有片刻的怔然,在众多色彩中,一抹黑色的快影,犹如射出的疾箭般,突破重围迅速朝敌军杀去,他转过身来,在快速的光景中,他见着了乐浪的侧脸。
率着曾与他征战过各式沙场的下属,发动突袭的乐浪,不绕道而行、不畏箭雨,在下属的交叉掩护下,直冲向敌军正面中伍的箭队前,快速掩杀敌军箭兵。符青峰回过神来,舍弃了躲避敌箭之处,奔向离他最近的敌军骑兵,狠命将敌军扯曳下马再捅上一刀,在远处敌军箭队阵式一乱时,重新翻身上马的符青峰,命身后所有骑兵重结阵势再次冲锋,急于去支援乐浪的他,不断挥甩着马鞭,恨不得座下的马儿能生了翅般地鞭打着。
不知为什么,在看见乐浪脸部侧影的剎那间,他忽然丧失了所有恐惧的能力,生与死,全都抛诸脑后,他只想快点跟上乐浪的步伐,座下奔驰的战马蹄声轰隆隆的,眼前敌军的脸庞一个换过一个,但任何一张脸孔他都没有留在眼眶里,他只是不停地搜寻着一具冲入敌阵中的身影,一具,他必须紧跟在后头的身影。
乱仗之中,他听见某种类似嘶喊的声音自他的喉际发出,他看见,站在战马前头的敌军骇然地张大了眼,而他手中的陌刀,不留情地再次朝敌军的颈间横扫过去……
人吼马啸声此起彼落,冲入敌军阵中的乐浪,领着跟上的骑兵更加深入敌军阵队厮杀,此时后头的步兵也已赶至骑兵的身后接手,以兵刃与肉身相搏,偌大的战场一下子变得很窄小,而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亦不能回头。
依稀,可听见远处岸边长江疏浅零落的江水声,一如往日,涛声依旧相同,江水依旧在流,仿佛眼前的战争从没发生过似的。
夹杂在敌我之间的他,终于在敌军溃散的阵队中找着乐浪,看着乐浪勇往直前的身影,一个想法倏然闪过他的脑海,推翻了以往在他心中既定的英雄印象。
所谓的英雄,不是史官们笔下一字一句描绘出来的,亦不是在大街小巷里人们口中辗转流传而来的,而是在战场上,一刀一箭,杀出来的。
当他靠得乐浪更近,此时乐浪的身影却突地在他眼中变得很巨大,犹如一座盘据不动的伟山,而他,却觉得自己……
突然变得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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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军十万自九江右侧登岸的余丹波军伍,在乐浪与敌军厮杀的同一刻,也已和另一批规模庞大的敌军交战。
被命为前将军的顾长空,领着一万骑兵,居于大军前部,而前部里的骑兵们皆善弓射与枪矛。不但得负责箭袭,还得负起冲锋之责。
军中许多人始终不解,余丹波为何那么执着于全军的射技,又为何执着于以箭定胜负。但他知道,在余丹波给他瞧过的无数兵书里,他见识过史上太多以刀枪戢矛性命相拚的惨烈战场,皆不如箭攻这等安全又有效率的战法。
或许有人说余波丹取巧机诈,不似乐浪一身虎胆,不过只是个心如面娇的胭脂将军,但他知道,余丹波不轻易让部下以命相搏,一是为图保全大军军力,二是余丹波想让那些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士兵们,安然回家。
他还记得,在大军离开轩辕营前,余丹波召来麾下全部骑兵与箭兵,在偌大的校场上,以洪量的声音喝令所有人,在战场上,若无十成十的把握绝不出手,射出的箭矢若是落空,那么有机可趁的敌军下一箭即会射中我军,因此筒中的箭矢,根根都得射在敌军的身上,一根也不许浪费,方阵中的前部一把箭射出,中部就得在敌军将箭上弦前接续射出下一波,不得让敌军有喘息的机会,唯有如此,才能先取敌性命,更可避免与敌军进行生死皆是未定之数的两军肉搏战。
余丹波会如此做,不只是为保众士兵性命,更是在为玄玉着想,余丹波要节省兵源,以助玄玉日后攻打丹阳。
来到战场上,领着前军的他与余丹波,此刻全都躲在箭队的后头,而箭队所有的士兵,则是全都躲在以敌军尸首堆垒出来的尸山后头,当敌军箭势一停,敌军中央阵队的骑兵开始冲锋奔向他们来时,等着这一刻的余丹波,立即下令箭队朝着敌军的中央阵队拉弩放箭。
极度刺耳,整齐的箭啸几欲刮破耳膜,躲藏在敌尸间的顾长空屏住了气息,眼看着敌军冲来的骑兵在迎向箭雨后,有如断了线的人偶,成排成排地倒下,待敌军中央阵队一溃,由余丹波与他领军的前军,立即策马跃过尸山,快速冲向阵式已散的敌军中央阵队。
在马蹄扬起的沙尘中,沙粒颗颗击打在他的脸庞上,刮划出一条条血痕,但他不觉得疼,甚至什么感觉也没有,心跳声轰隆隆的,大得让他对四周的一切都听不清楚。在冲向敌阵的极度战栗与兴奋中,他的两眼紧紧跟随着骑在他前头的余丹波的身影,当冲在前头的余丹波扬手令下后,包括他在内,所有背后背弩的骑兵再次张弩齐射。
纷落不断的箭雨,一一落在他们即将抵达的敌军前部,在接近敌军前部时,余丹波随即抛下了弩弓,举起侧挂在鞍旁的长矛,用力刺进敌军的喉咙里。
也许是因为血腥的刺激,也可能是因恐惧的催化,依令照做的他,从不知自己的力气竟是这么大,一矛刺进敌军的脖子里欲再拔出时,竟连敌军的头颅也一并扯拉掉,留在矛上的人头令他怔了怔,扬首看去,其他与他一块冲锋的骑兵们,脸上也都挂着与他相同的错愕,但很快的,在余丹波震人心弦的大喝声中,他们纷纷回过神来,动作一致地甩掉矛上的人头,再次举矛刺向冲锋的敌军。
在这几近麻痹的杀人行为中,很奇怪的,自他两脚一踏上战场后,他就很难记得住战场上形形色色在他身旁周遭发生过的事,但他却一直都记得,敌军颈骨遭矛锋刺断时的声音,很清脆,就像嗑掉花生壳时的响音般,「咯」的一声,颈骨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