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是这么觉得的呀,他怎么可以自己要对她好,还要向她索讨什么?这本来就不是公平对等的事情,不是他付出一分,她就得还他一分,她又没答应他这种事。
「喔?」斐知画眉峰挑起,薄唇淡淡抿扬。「原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付出,对你而言,有也好,没有也罢,一点也无关紧要?」
他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为了她的嘴硬!
好得很,既然他真如同她想像的不重要,那么,就让她尝尝失去他的滋味吧!
人总是要到失去,才会懂得珍惜,他会让她亲眼见识她自己的心意,让她知道,他对她,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那堆煨着红薯的火,因为求亲图的烧尽而缓缓熄灭,只剩零星火苗,斐知画从怀里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符,将它投入其中,短短片刻,那张符化为灰烬。
月下被一阵烟给呛得咳嗽,烟里有着奇怪的香味,比檀香更浓烈一些,几乎是刺鼻,她掩着口鼻,眼睛薰得直掉眼泪……
「月下!你听见了没有?!月下!」
有人在吼她,声音了亮耳熟,那手拐子拄在地上的「咚咚」声越来越近。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一拐子打过来,她的脑袋挨了疼,顾不得护住鼻子,她改抱头呼痛,眼前还是一大片的蒙烟,可是她人却已经不在桃花林边烧求亲图,而她身边的斐知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人是爷爷——
「爷、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哪里冒出来的幻影还是妖孽——
「我在这里做什么?!这句话该是我问的吧?!小火盆烧好了没?!」
「小火盆?」什么小火盆……月下低头,瞧见自己手里握着铁钳,钳头正夹着火红的小炭。她一脸茫然,灶里冒出大量呛人的烟,薰得满屋子像火烧,好不容易挥开烟雾,再四周一望,这里是厨房,一旁有好几名厨子正忙切忙洗,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她怎么在这里?她不是才和斐知画——
「要你帮个忙,倒是越帮越忙。」月士贤没好气地接手铁钳,俐落将火盆填满红炭。「快点将小火盆拿去喜房,等会新娘子来了,喜房就不能进去了。」他催促道,小火盆搁在托盘,要她捧着。
「新娘子?喜房?」
「看你一脸胡涂,心思都飞哪去了?今天是知画娶妻的大喜之日呀!」
「啊?」蠢娃再度问世,只是她一蠢,忘却了手里捧着的是热烫的火炭。
幸好月士贤人老动作可不老,在月下吃惊地松开手,一盆烧红烧热的炭火差点就全砸在两人身上时,他手一端,将托盘稳稳托住。
「你到底在做什么?!」没空拿木拐子打人,只能吼她。
「你说斐知画要娶妻?!」她不敢置信地重复着这句话。
「对!拿好!」
「可是他明明……」明明是喜欢她的呀!怎么会去娶别人?
「明明什么呀!这事儿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都筹画了大半年,你现在才做这种反应不嫌太晚吗?」
「他、他娶谁?」她声音正如同她表情的茫然。
「月下,你别装傻了,除了尚书府二小姐还有谁?快送火盆过去,送完回房将自己梳妆打扮,今儿个宾客满堂,你别丢了月家的脸,顺便趁这机会,看有没有人被你的外貌给蒙住眼,上门来提亲。」月士贤连串交代完,转向身后厨子,「动作快些!这冬瓜雕得怎么能看?!龙不像龙、凤不像凤,想瞒过每个识画之人的眼?!重雕——」
月下愣伫许久,看着爷爷在厨房左指右挥——她明明还和斐知画在烧画,怎么眨眼片刻,她人就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忙着替斐知画的亲事张罗?她一丁点印象也没有,好像跳过了许多的空白,日子似乎过得太快了些……
一股想了解事情全貌的欲望油然而生,她想要弄清楚——
退出了燠热的厨房,寒风迎面而来,冻得她差点又退回厨里灶前烘手取暖。
好冷……明明刚初春,为什么外头会冷成这样?她怎么记得自己才坐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下,现下嫩软的花瓣不再,换成了灰蒙蒙的雪色。
她呵气,白白的雾气从唇间飘散出来。檐外的叶丛上凝着薄薄冰霜,檐柱与檐柱间系绑着大喜色红绸纱,一朵朵缠结成布花,柱上双喜剪纸随处可见,彷佛怕人不知道月家正在辨喜事。
气派的厚毡铺着石阶,踩在上头仍能感觉布料柔软——
「小姐,这厚毡不能踩,这是等会新人要踩的。」小厮面带为难地上前请她高抬贵脚,将莲足挪到毡褥外,别在上头踩出脏印子。
「毡子铺这么大片,我不踩着走,难道要飞着走吗?!」月下不甚高兴,故意多跺两下脚。她当然明白铺这毡子的意思是什么,为了是等迎亲回府,新妇不能踩地,穷人家是以布袋铺地,取其「传袋」、「传代」之意,而富有人家则是以青布条或毡褥代替布袋——
「小姐,您别为难我,瞧,像我这样踩就可以了,小姐,您跟着我走。」小厮蹑起脚尖,沿着厚毡外小小几寸的位置走,即使双手端着五色同心花果及上等的好酒,他身形仍是俐落灵巧地蹑到檐外,半颗花果也不掉、半滴酒液也没洒。
「理你!」月下才不学他,大刺刺在毡子上留下她的足印子。
「小姐——」
月下抛开身后想数落她的小厮,不理睬她踩出来的足印子得让小厮擦多久,她拐过曲径,穿过厅堂之后,就是斐知画的房间,她还没踩进去,却先被住舍周遭的热闹人潮给吓到。
「火盆来了——火盆来了——」有名嬷嬷瞧见了她,连忙拨开挡路的人。「小姐,麻烦您了。来,给我就行了,您快去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再不久宾客就来赴宴,您也是主子,不能失了礼数。」
手里的火盆被拿走,她也被推出新房,月下匆匆一瞥了新房里的摆设,还没点燃的龙凤对烛、满桌子枣子、栗子、花生;盏底系绾了同心结的合卺对杯及喜秤;她突然觉得这一切真实得好可怕……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快手胡乱捉住任何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开口就只追问一句——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对呀。」第一个小厮用「你怎么会这么问」的模样回她。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小姐,不然我们今天在忙什么?」第二个丫鬟好笑地反问她。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再过半个时辰,新娘子就要迎回来了,还假得了吗?」第三个被她逮着问的是大师兄。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没有第四个人回答她,因为她怕得不敢再问人……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这是骗人的,压根没这回事」?!
斐知画人呢?他在哪里?对,画房!他一定在画房!这定是有人在开她玩笑,吓她的吧?!
月下凌乱奔着,沿途撞到好些名师兄弟也不曾停步,双掌一拍,推开了画房,里头昏暗一片,屋子没有人影,最时常站在那里绘墨的身影不在。
「斐知画?」她绝望又怀抱希望地唤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轻绕,直至消失,都没有人回她。
绣履踩进画房,她轻掩上房门,「斐知画,我知道你躲在这里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一切是骗人的吧?你出来跟我说,说你在骗我!你出来呀!一她满屋子找人,只差没翻箱倒柜,连小孩也不可能硬塞得进去的花瓶都让她倒出满地的水,凑近眼去瞧瓶底,就怕遗漏了哪个藏身之处。「斐知画,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生气了,你听见没?!」她跺足擦腰,对着空荡的空气咆哮,但气人的是,还是没人理她。
她必须沮丧承认,画房里,除她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在。
瞄见画桌上成堆的画轴,全是众人为了庆贺斐知画成亲的贺图,她在里头看到一卷属于她字迹的画。
她好奇却又害怕地拿起画轴,漠视上头写着「谨祝鹣鲽情深」,她展开卷轴,没发现自己困难地吞咽唾液——
摊开的画里是她最擅长的春宫图,画里的场景是喜房,半掩芙蓉帐里春色无边,笔触是她最擅长的精工笔画,画的是新婚之夜的斐知画与一名她好陌生的女人。
可是她没有印象自己画过这张图,没有!她没有画过——
她没有画过……吗?
然而画风是她熟悉的,只有她在画春宫图时,习惯性在女人脸上施以酒晕妆,甚至连女人的唇也是以真正的唇脂上色,落款有着她的名及章。
这是她的画,一幅她全然不记得自己何时何地画好的春宫贺图!
「我画过?……」她压榨着脑袋,想从空白一片的记忆里挖出片段关于这幅画的点滴。她画过的图,不该这么困惑,何况上头提的日子不过个把月前,她不会忘记的,就算一天赶绘五张,她同样张张认真,每一笔怎么画下,都刻在脑子里,没道理看图像在看陌生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