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银河渐渐移转著,在门窗紧紧掩著的小小斗室里,有意乱情迷的身影缱绻不分……
※ ※ ※
隔天清早,松羽便坐上马车上路。
两名护送的士兵、一名马车夫,简简单单的旅伴,陪她踏上行程。
“你们好了吗?要出发喽。”车夫道。
“行了,走吧!”
“驾!”
两名士兵轻踢马腹,缓缓尾随马车启程。
自伊犁出发到疏勒,前前后后两千多里路,泥土小路上到处是甜瓜田,谁都没有回头看,只是静静、慢慢地行走。
甜瓜田过后,是旷野牧场。
牧场过后,是干巴巴的湖盆。
继续走,就是黄土台地。
黄沙滚滚,马脚下扬起的尘土、路边坍方的土墩,塞外江南至此只是一片干旱、风暴无常的沙漠地。
第八章
看著马车外的景致,松羽知道他们已经远离了伊犁的腹地。
天际厚重的云一如她心境,她与东英别离,谁也没给谁留下一句话,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目送她离开那间房,离开一夜缠绵;而她同样头也不回的踏上长廊。
脚步声在寂寥的廊道中回荡,一声接著一声,她应该可以从此走出他的生命、可以享受这一切,但为什么路走得愈远,她的心就离得越远?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的心牵挂那片土地?
一夜激情?
男女感情的渴求?
感情的事其实不在她的认知领域里,就好比她同意阿卓的提亲,只是基于两家住得近、又从小认识,所以她的同意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和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感情”二字首度在她脑海盘桓不已,是因为东英的出现,是他令她自然而然的将两人……
松羽心一惊,脑中倏然闪过的念头霍地令她心头翻搅不休。
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爱吗?这就是人家说的情吗?
爱会令人横冲直撞,做事顾前不顾后吗?会只因一夜的肌肤之亲,就填满她的心、温暖了她的人吗?会当他不在身旁时,就特别想念他吗?
松羽难以置信的回顾著一路走来的路途,心情一片错愕与震惊。她知道在路的彼端有器宇轩昂、英姿焕发的他──
究竟,她的每一分思维是受谁牵引?不正是他吗?
她曾为阿卓横冲直撞,顾前不顾后吗?不曾。
阿卓能以一夜的肌肤之亲,就填满她的心、温暖她的人吗?不可能。
离开阿卓的这些日子,她曾经特别想念过他吗?从来没有。
她要回去……她要回去!
突然间,所有的情绪一涌而上。
天空的云层越卷越厚,目之所及一片灰沉沉,风雨的边缘笼罩在他们的上方,风吹起的沙砾打在脸上,令人视线模糊。
远方已然打起无声闪电。
“我们不能再走下去了。”老车夫说。
“为什么不能走下去?”士兵问。
“闪电呐!”
“闪电?”士兵彼此皱眉。“你怕闪电?”
“不是我怕,而是我们可能会被打到。”
“什么?!”
“曾经就有人在星星峡的石沟中被雷击毙。你们都知道的,那些石沟就像隧道,但雷却有办法从洞口击进洞中,把人轰成焦炭。还有啊,两年前我的邻居在草原放牧时,直接从马背上被雷打到地上,差点没驾鹤西归。雷这种东西,能敬而远之就敬而远之,铁齿不得。”
士兵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老车夫倚老卖老。“小伙子,我年纪一大把了,有必要骗你们吗?”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找个地方躲雨吧!”
“是啊,趁雨还没下之前。”
“老车夫,你知道这附近可有地方躲?”
只见他指著前方。“那里的峭壁有些古代遗留下来的岩洞,咱们可以去避避。”
话一说完,他们便加快速度驱车前往。
此时,松羽掀开帘子,从车厢内探出头来。“我要回去!”
“我知道你要回去啊,姑娘。”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再往前了!”松羽在马车直直驶过旷原时,对车夫大声说。
“就是因为要送你‘回去’,所以才要往前冲。”
“你误会我了,我是说我要回将军府,我们……”
她话才说了一半,就瞥见头顶上的黑色云层里透出一道闪电,两颗豆大雨滴打到她的前额。
她再抬眼看时,天空先发出一声微弱的雷响,紧接著一道靛蓝色的闪光突然从数万尺的高空直窜地面,然后是一道巨雷劈下来。
士兵急喝:“小心”
松羽霎时骇然瞠目。
※ ※ ※
云海奔涌,雨声沛沛。
悬挂的帘幕遮挡了朝旭,室内变得阴阴幽幽,除了吹来的风雨掀动了帘幕,再无任何杂响。
它提醒东英整座府邸已重新回到过去的风貌,桌案上放的是卷轴奏折,屋外穿梭的是他的将士,和他的家仆。
长久以来,他热中于驻守这片边疆西域,呼应了他与生俱来的战斗细胞,面临的挑战与变数越多,他的潜能就越激昂。
但为什么走了一个松羽,便令他觉得一切竟规律得近乎死板,毫无生趣?
要当深沉内敛的人,是他。
要心思细腻、温厚、冷静的,也是他。
以不疾不徐的声音同意她离开的人,更是他!
既然如此,他为何觉得心有不甘?时时刻刻都因他的应允而感到懊恼?
他叫东英,不叫伪君子!
他扪心自问,与其虚情假意祝福松羽去跟别人过好日子,他更想做的是不假思索地掳回她,一如他最初自私的作法。
想到这里,东英浓重的抽了一口气,终于沈不住气地举步往外走。
“来人,备马!”他疾声喝令。
“是。”
受令的士兵正欲去备马时,将军府的大门外突然传来马蹄的震动声,没一晌的工夫,一名筋疲力尽的士兵冲了进来。
众人立刻围上去,东英一眼就认出他是护送松羽回疏勒的人员之一。
“出了什么事?”
“我们在前往精河的途中遭到雷击……”
士兵虽然负伤,但仍咬紧牙关把事情陈述清楚,眼里同时有著一丝歉疚。他们没把人保护好,有辱使命。
东英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其他人呢?松羽呢?”
“马车被雷劈中,当场陷入一片火海,车夫及时跳车所以逃过一劫,而另一名士兵的坐骑因为受到惊吓,将他震下马背,摔断了左臂,至于松羽姑娘……”
他突然顿住,似乎有口难言。
东英涌上不祥的预感。“松羽怎样?她怎样了?”他抓著士兵的双臂激动地吼著。
“大家无视火焰威胁,著急的在烧得火红的车厢中翻找,但就是找不到她的人,她或许已遭不测,与火焰一同……沦为火海了。”
“与火焰一同沦为火海……”
东英空茫的呢喃,脑海瞬间闪过的是她那勾动了他千丝万缕情意的昏眩容颜,意乱情迷中,她弓著身体,随著他的律动与他紧紧结合在一起。
透过这古老的仪式,她把自己完全交托给他。
无数的吻……无数的冲刺与接纳……他所触及的每个地方,都是滚烫裸裎的……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自言自语的说。
“将军?”
众人一阵惊慌,他们从没见过东英这个样子,在那一刹那间看见他仿佛失了心魂。
“马匹到底准备好了没?”东英继而咆哮,变得暴戾易怒。
“上鞍了!”士兵赶紧道。
马一备妥,他倏然翻身上马,抓著缰绳迅速地把马掉头,用脚跟踢马腹,马匹即压低身子往前冲。
丁牧及玉灵分别随后赶到,问了情形后,玉灵首先到马厩骑上马。
“驾!”玉灵的身子在马鞍上压得很低,红棕色大马立刻一路冲了出去。
“东英,我跟你去!”
她的声音在府外扬起。
“集合十名士兵,立即出发帮忙找人。”丁牧下令。
※ ※ ※
北疆地势西倾,每年的降雨是非常少的,要碰上打雷闪电下暴雨的机会,几乎不可能,但他们确实遇上了。
救援的人马到达出事地点,天还下著雨,强风一阵阵刮过地面。
著火的马车已成一堆冒著浓烟的焦炭,翻开那些断木塌桩,就如回报的士兵所述,未见松羽的人影。
值得庆幸的是,确定她未与马车同沦火海;但忧的是,她人究竟在哪里?
大雨倾盆,雨中有纷沓的马蹄声,有焦心似火的呼唤声。
“松羽姑娘──”
“松羽姑娘──”
“你在哪里?听见的话,回个声──”
“松羽姑娘……”
所有人都在寻找她的下落,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不仅不能洗涤心灵,反而把人逼到了崩溃边缘。
骏马踏过水洼地,溅起一片水花,东英驰入沙生植物“梭梭”间,试著在它们之中寻出松羽的芳踪。
“一定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东英竖著黑眉,压低音量地自语著。
奔走于整片枯木林,穿梭在一棵接著一棵的梭梭间,坐骑倏地在湿沙地上烙下了无数的马蹄印。
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搜寻,一声又一声地叫著她的名字。